去内龍村的旅途有點漫長。從福州坐動車一路往南,過了漳州,到雲霄縣下車,再換乘四十五分鐘的出租車才能抵達。上車前,司機告訴我要走山路,卻沒有想象中難走。一路上是飽滿的南國風光,草木茂密的丘陵之間,農田高低錯落,芭蕉樹枝條累累。一條平整的柏油路穿過鄉野,直抵内龍村村口。
暮色中,志燕到村口來接我去陶淑樓。她個子不高,行動敏捷,笑容滿面。走在村裡的土路上,她告訴我,在過去,到内龍村的路确實不好走。我剛走的這條公路建成不久,是在本村人林爐生的主持下,由村民集資修築的。
林爐生和陶淑樓是我來到内龍村的原因。内龍村是個閩南村子,村民都姓林,據說在1000多年前遷來此處。而陶淑樓便是一座典型的圓形閩南土樓。外有水池,内有廣場。土樓中本有三十戶人家居住,如今不少已遷出。由于年久失修,這座有200多年曆史的土樓如今也面臨着局部坍塌的危險。2015年,在北京做了多年鄉村公益的林爐生回到家鄉,便以修複陶淑樓為切入點,開始了“好厝邊”計劃。
陶淑樓經曆了首期修複,夏天孩子們還可以在池中遊泳 本文圖均由 莊方 攝
在閩南語裡,“厝”(cuo)的含義是家,“厝邊”是鄰居,顧名思義,“好厝邊”指的是改造社區,造福鄉裡。隻是,與許多主要引入外來人員和資金的鄉村改造計劃不同,“好厝邊”也依靠鄉村自身的力量。因此“厝邊”二字,可以說指的既是改造的對象,也是改造本身的參與者。
就像陶淑樓的修複,村民也出了力。他們不僅在林爐生的遊說下,捐助了三分之一的維修基金,還志願參加了建設工作。外來的專家設計整體方案,本地的工匠負責搭建木料和夯土,婦女們幫助分揀瓦片。屋面的修複也采用了村裡老工人的意見,不适用現代防水材料,而使用傳統工法。
林爐生在土樓前
2017年,林爐生又說服了幾家村民,将他們空置在土樓裡的房屋騰出來,便有了“陶淑書院”。村裡的孩子們可以在這裡讀書、遊戲,從外面請來的老師,也可以不定期地在此講課。還有其他學校的孩子們也來這裡夏令營,與本村的孩子們打成一片。
書院内景,一個屬于孩子的明亮整潔的小天地
在這之前,像中國大地上許多村莊一樣,内龍村正在衰敗。這裡本就不是個富裕的村子。大多數村民以栽種金桔、枇杷、楊桃這樣的果樹為生,味道雖好,但産量有限。村裡原來有2000多人,如今剩下800多人口,大多數是老幼婦孺,男人中有不少在雲霄縣城打工,還有人走得更遠。留在村裡的孩子更多選擇去幾公裡外,同屬龍坑地方的外龍村或縣城上學,村裡的幼兒園和小學也陸續關閉了。除了陶淑樓,内龍村還有一座方形土樓,早已荒廢,近乎坍塌。
土樓内,許多人已搬離
但林爐生不認為這應該是内龍村的命運。他還懷念小時候在鄉村的生活:爬山、上樹、在土樓前的池子裡遊泳。以修複土樓為契機,他開始了内龍村的再次活化,探索鄉村社區營造的複興之路。
在林爐生看來,村莊複興的關鍵是人。幾位村中婦女先後響應林爐生的招募,成為志願者,志燕便是其中之一。
她帶我來到陶淑樓,走進了陶淑書院。書院裡,林爐生和幾個志願者正在開會。在這裡,我第一次見到了另外幾位女性志願者,嬌鳳、茶梅和素芳。她們正讨論村裡的衛生問題,研究如何讓村民更主動地将垃圾投到垃圾池,而非随手亂丢,或扔到村子外的河裡去。
林爐生正在與幾位志願者開會
我問臉圓圓的茶梅:“你以前會把垃圾扔到河裡去麼?”
她爽快地說:“現在不了,但那時候我會的。”
這群婦女在改變家鄉的同時,也在改變自己。陶淑樓改造計劃開始時,她們是好奇的旁觀者,看外面的建築師進入土樓勘察結構,看大學生、中學生來幫助做工,來撿垃圾,看他們開展義教,嬌鳳告訴我,她當時想:“外面的人來村裡做了這麼多事,還不求回報,那我們本村人,為什麼不多做一點事呢?”
嬌鳳嫁來内龍村已有不少年頭,丈夫在縣城打工,她則在家照顧果樹和孩子。後來又幫工廠做魔方增加點收入,她帶我去看做魔方的小作坊,幾位村中婦女正在忙碌,手下飛快,根本看不清她們的動作。裝一個魔方,可以掙3毛錢。
但現在最讓嬌鳳忙碌的,是好厝邊的事。過去連普通話都不會講的她,如今成了好厝邊計劃婦女骨幹,交流順暢。雖說村子小,事卻不少。接待村外志願者和訪客主要由她負責——我在内龍村吃飯都是在她家。現在村裡在建的志願者中心,由村民住宅改建而來,她也為此忙前忙後。
嬌鳳在還未完工的志願者中心
2017年2月,嬌鳳辦了一件大事——她提出在村裡辦一個幼兒班。此前,幼兒園已經停了四五年。村裡的孩子們最近也要去外龍村上幼兒園,而老人接送很不方便。嬌鳳帶領幾位婦女志願者,願意擔負起這個責任。
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村民都支持她的想法。幼兒班籌措到了資金,很快開學。然而在8月,幼兒班遇到了資金不足的危機。“原來以為公益很容易,原來不是。我天天哭呀,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帶我在志願者中心的工地上參觀時,嬌鳳回憶起這事,忍不住将這話重複了數遍。
雖然哭,但嬌鳳覺得這事必須辦成,她不停遊說村長和家長,最後家長們願意多交一百元學費,解決了幼兒班的辦學危機。
現在的幼兒班搞得有聲有色。到内龍村的第二天清晨,嬌鳳她們建議我去幼兒班看看。過去的時候,茶梅和素芳正帶着搖搖擺擺的孩子們在操場上跳舞。她們倆是幼兒班的老師,從體操、朗讀、寫字到拼音,将幼兒班的課程表排得滿滿當當。在兩位婦女的帶領下,孩子們已經将三字經背到差不多一半了。
茶梅和素芳帶領孩子們的舞蹈和體操課,嬌鳳也加入了隊伍
幼兒班裡,茶梅手把手地教孩子識字
村裡的環境衛生是這個婦女志願者團隊正在努力的任務。光動員村民定點丢棄垃圾并不夠,為解決問題,幾位婦女苦口婆心,終于說服村民每戶每月交10元作為垃圾清理費,雇傭兩位村民打掃并收集垃圾進垃圾池。也有村民不理解,不願意按時交垃圾清理費。因此志願者們有時間時,也會自己打掃公共衛生。幾個月下來,那條曾經填滿垃圾的小河變得清澈了不少。
穿過村莊的小河,春節,這裡會舉辦盛大的走王活動
我問茶梅,怎樣是她心目中理想的村中衛生狀态。她向往地說:“希望未來可以做到垃圾分類吧。”
我到内龍村的幾天前,嬌鳳剛和外龍村的書記去參加了“幸福家園”遊學活動,向别的鄉村學習經驗,和其他鄉建者分享心得和經驗。回來之後,她産生了想要組建一個“婦女盤鼓隊”的想法:可以鍛煉身體,豐富文化活動,如果被邀請外出演出,還能多得一份收入。
她領着我在村子裡參觀時,遇見了一位忙着農活的農婦。“哎”,嬌鳳朝她喊道,“我辦盤鼓隊你來不來?”
對方笑着大聲回應:“來啊!”
被稱為“五朵金花”的志願者在土樓前
外龍村也想組織盤鼓隊,兩個村子正合計着是不是要一起辦,雖然茶梅不是很樂意,覺得維持内龍村的獨立性更重要些。村子的修繕過程遠未結束。陶淑樓的一處圍樓的一角有些坍塌,林爐生正計劃着籌措資金,說服住戶同意并參與維修。他也想修複土樓内更多房間。書院期待着更多給孩子們的捐贈書籍,以及不定期的授課和講座。志願者中心在春節前就要建好,可以容納更多志願者前來短期服務。本村的祠堂正在重建,也要在春節前完成,許多村裡的老人正在重新謄寫神主……
林爐生不想走現在時興的鄉村旅遊路線,将這裡打造成旅遊目的地,他想讓内龍村成為一個教育社區,使外部力量的注入不隻帶來經濟的改善,更提升村民的眼界,給孩子們潛移默化的教育,讓離心力變成自發的向心力。變化,隻能依靠村民自己。未來留給好厝邊去填寫的空白,還有很多很多。這個村子孕育出的子民,正在回報這片土地一次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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