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父有事路過,帶了些柿餅來,母親把它攤在電視櫃上。我下班回來看見,雖有些褶皺,但那柿肉像一層薄霜覆蓋的琥珀一樣,紅潤而透明,煞是誘人,就随手拿一個咬了兩口,覺得甜而不膩、幹而不燥,味道很不錯。母親看我吃得津津有味,就高興地說柿餅是清火的好東西,慫恿我多吃幾個。我出門也吃一個、進門也吃一個、電腦前坐會兒起來轉個身再吃一個,結果一包柿餅都填了我一個人的胃。記得小時候我很挑剔,像對很多其它的甜食一樣,我并不怎麼喜歡吃柿子,那時竟一點都沒預想到現在會來者不拒。有人說,生活越好口味越挑剔,我卻似乎相反,也許有時口味不是取決于面對的食品,而是取決于閱曆和态度吧。
在所有的水果中,我最先接觸到的就是柿子。在老家,埦口的池塘埂外,就有一棵老柿樹,有成人合抱那麼粗,聳幹入雲,它遙對我家的大門。這棵樹是寬哥家的,那時他的弟弟炎哥、他的父親發雲伯還在。每年十月,多半是炎哥爬上那高高的柿樹,以長竹竿夾取成熟的柿子,裝在竹籃中,用繩子放下來,由寬哥在地上接住。我們一幫小孩子就一個個站在樹底下仰着頭興緻勃勃地看,我們并不是期待得到一兩個柿子打牙祭,而是喜歡這個興師動衆的活動和它獨特的操作方式。
其實,相比于其它樹木,我們對柿樹也更加熟悉一些,不僅在于我們一開門就能見到它,柿樹下面,還有我們的遊樂場。就在這樣的初夏時節,我們這幾個幾乎同齡的小孩子,就常常在這棵柿樹的濃蔭下釣魚。當然我們用的是自己砍來的紫竹制作的魚竿、縫衣針彎折的魚鈎和垃圾堆中翻到的尼龍絲制作的釣線,工具雖然簡陋,但我們所獲得的樂趣是一樣的。池塘裡的水幾乎漲平了塘埂,而我們的身上、地面和水面上到處都是掉落的柿子花,老柿樹也見證了我們的每一次歡呼。這棵老柿樹最終在遭了幾次雷擊之後,被寬哥砍掉了,有風水先生說它讓我家發财而對發雲伯不利。而樹倒下的時候,炎哥已經不在了,據說是因愛情受阻怄氣,喝農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柿子品種很多,三伯家的這棵樹結的果我們稱為“大柿”。大柿果然是各個品種裡最大的,在那時的我看來,大柿比成人拳頭還大,形如微縮的鐵罐,下面渾圓而飽滿,蒂部寬平,有一圈凹槽,像是有人故意用繩子捆出來的。除了大柿,我們這裡還有八方柿、牛心柿、雞心柿、油柿和甜柿,顧名思義,八方柿有棱角;牛心柿狀若牛心,頂部凸起;雞心柿隻有鹌鹑蛋大小;油柿最小,隻有大拇指那麼大,主要是用來榨油的,它的油以前是給鬥笠、雨傘等防水和防腐的。這些品種當中,最有名的是羅田甜柿,尤其以三裡畈鎮錾字石村的為最佳,它個大、籽少、自然脫澀,是生食的良品。
羅田柿子價錢便宜,街上的普通蘋果都要五六塊錢一斤,而甜柿從沒超過兩塊五,正由于價錢太便宜,現在羅田的柿子基本都是自生自滅了,因為價錢還比不上工錢,而且收獲柿子的工作也很危險、制作成幹品也是十分費力的事。順便說一句,油柿其實也是可以食用的,味道也不差,尤其在霜降以後。當年放牛,我還經常在油柿樹下的枯葉中尋找幹縮的油柿當零嘴。不到成熟,大柿吃起來很澀,但是那時的小孩子總是嘴饞,早早的就嚷着要吃。寬哥的兒子大坤有辦法,他叫我們用竹竿夾取還未成熟的青柿子,扯塘邊生長着的馬蓼包裹,埋在池塘邊水底的沙子裡,過一個星期再去挖開取食。我們都覺得他所說的方法新奇有趣,就按他所說的辦。一周之後,我們親自嘗試,那柿子已帶三分腐氣,雖然已經并不很生澀,卻也沒人覺得它好吃了。而我還聽母親說起,她娘家的一個叔爹家裡人口多,每年糧食接不上的時候,趕上柿子正青,他就摘來一大堆,用大鐵罐煮熟,全家以此過夜。我真想象不到他們是怎麼熬過來的,然而,母親說,她的這位叔爹竟然活到了九十九歲,前幾年才過世。
柿子當糧食當然是可信的,比柿子糟糕得多的東西,不僅我的父輩們吃過,我們也吃過,比如麥麸粑,更不用說,闆栗、紅薯、南瓜也都曾經作過奢侈的正餐,雖然對我來說,這個時間并不長。柿子的常見吃法當然不是煮食,生吃也吃不了許多,在我老家,正宗吃法是把它們去皮、去籽,制作成各種形狀,然後曬幹。柿子幹品主要有柿片、柿餅和柿花,都是按形狀命名的。把柿幹裝在壇子裡密封一段時間,它的表面上就會生出一層白霜,我還不清楚這層白霜究竟是黴菌呢還是析出的糖分的結晶,但是按傳統,它是正宗優質柿幹的标志。這樣的優質柿幹,我原來隻在家裡待客或者自己去别人家做客的時候才會偶爾見到,現在似乎大街上到處都是了,但我卻從沒考慮過主動去購買它。我自己以前在家吃到的,基本都是連皮帶籽,制作得很粗糙的,這都是母親忙裡偷閑自制的。我家也有大柿和甜柿,但多半賣掉了,補貼了零用。
對于柿子,相比于吃,我向來是更喜歡看。柿子成熟的時節,尤其霜降過後,遠遠望去,猩紅的碩果,累累挂滿枝頭,就像滿樹燈籠,顯示着喜慶和富足。我母親也喜歡把大柿整整齊齊擺放在窗台上,那時從學校回來,即便天氣漸涼,一進村口就可以望見窗台上這一排排的紅,那麼還沒看到母親,我就已經感覺到家的溫暖了。現在母親和我同住,也基本脫離了老家,隻在每年這些果樹收獲的時候,她偶爾借機回去一兩趟。盡管我千叮萬囑,她仍然每次都不會空手。她從老家帶來的東西中,當然也有柿子,隻是不多,也不是那幾棵老樹上結的。老樹離家太遠,已經埋沒在陳家溝的竹林和雜樹叢中了,這為數不多的柿子是從父親前些年在家門口新栽的樹上摘到的。而老家,我已經多年沒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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