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蘭 來源:美篇App
冬日的清晨,拖着日漸衰老的身軀走進了薄霧。樹上的枯葉如疲憊的蝴蝶,覆不起沉重落了一地。風起時,霧如白紗輕柔的舞動。風裹挾着葉,葉片旋旋急舞并發出清淺的低吟,像一聲歎息。曾經閱盡的秋白春歡被吹遠,心也驟然空了。
随手翻看手機裡的音樂圖冊,一幀幀黑白照片徐徐展開,旋即而去,有幾行文字落入眼中“你還記得那些老房子嗎?那面牆,有你歪歪扭扭的字迹;樓下的老樹上,那根晾衣繩,每到晴日,便蕩着棉被和暖風.......”
有些話隻能說給彼時的人聽。閉上眼,腦海裡是絮滿陽光的棉被、孩童的歡叫、鄰友的面孔以及過往的瑣碎。想到那些熟悉的情景不由得身體松弛陷進椅背,目光移至青白的天際,心底的暖如漣漪蕩開。歲月伸出了手,想握也握不住,有些粗犷,有一些軟。是時候翻起一些舊事,在将老未老的旅途做一次短暫的回望。于我而言,冬日最适宜懷想,沒有繁花入眼,沒有音聲繞梁,隻有空靜和轉身落幕後的寥落,所有的季節和人都需要一個時光來遣懷、幽思。此刻,黑白相片牽引了那些舊日風煙,散落在我的眉間。
四年前,矗立了三十年的老房子消失在機器的鐵臂下,如蛋殼般易碎。石礫間一些紅黃赭白的顔色散落,有“花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的凄然。那一刻,我站在曾經的街角,牆倒了,我面前豁然開闊,忽然覺得廢墟下埋住的是我的少年以及花開荼蘼的日子。
兩歲多的女兒用她白嫩的食指摳着牆皮,一邊摳一邊說要把這破房子拆掉。對,拆掉!我應和着攬緊她的腰,聽她說出我的心聲。當拆遷通知一次又一次貼出來,每次都巴望着消息是确鑿的。可把老輩人請出住慣的舊窩窩就像冬日裡把人拉出被窩。人不得不在患得患失,走與留之間撕扯。走的日子終于定下來,覺得不可能的事笃定了,才開始正視這件事。走得匆忙,因為期限不容遲緩,就像趕一趟啟動的列車,來不及與舊人話别說一聲再見。于是,心底的遺憾就由夢來填補空缺,總是夢見我站在老屋的門外,把衣兜翻遍也找不到鑰匙。
夢,隻能止暫時的疼,卻種下更深的念。有時覺得老房子極像母親的懷抱,年幼時依戀,長大後越走越遠,似乎忘了回家,忘記了它曾給予的溫暖。可是總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牽絆着,無意中的任何一次觸碰,都讓我豁然間舒展眉宇,有了訴不盡的衷腸。記憶于是成為一架望遠鏡,愈久遠愈清晰。當老房子漸行漸遠,終被歲月包裹成一枚琥珀,與我隔着透明的時間,我知道,它是我一生無法割離的存在。
一
我記得清楚,房間逼仄,擠滿家具、雜物後,中央隻能擺一張鋼絲床,外婆第一次來探親,就睡在鋼絲床上。每個家具擺放的位置都是剛剛好,就像精準計算過一樣。夜晚,夾雜着五個人密集的呼吸聲,讓我不再害怕窗簾上映出的張牙舞爪的樹影。
鋼管床的棉墊子下藏着我的寶貝,畫着古裝人物的紙片、糖紙、煙盒,還有姐姐的壓歲錢,姥姥剪的鞋樣、衣服的紙樣。寫字台的抽屜還有另一樣寶貝,就是書,蓋着圖書館紅印章的書。書是父親看的,母親為我們借的書已經滿足不了視野的遠闊,《楊朔散文》和《魯迅家書》.......已經看了無數遍。我在床下給自己布置了一間書窩,鋪了一張舊涼席趴在上面,借着床與窗戶縫隙漏下的光線讀書,讀父親的書。金庸、梁羽生、蕭逸、平江不肖生等人的著作,那是一目十行、饑渴的閱讀,甚至讀壞了眼睛。這當然是個秘密,爛在肚裡也不能說的秘密。
父親不覺察,每天穿着靛藍的粗布工作服回家,脫了上衣,躺在床上翹着二郎腿看書。晚上也偶爾畫圖紙,針管筆、比例尺、遊标卡尺等擺了一桌子。我幫不上什麼忙,走過旁邊瞄上幾眼,若是母親刻卷子,我最喜歡推磙子,沾着油墨從油紙上過一遍,卷子就印好了,這時候母親就在一邊笑眯眯的看着。她那時人比現在豐腴,走路急急如風,像踩着鼓點走得飛快。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在老家教書的時候,要翻過山坡走過河堤,每天四遍,不快點就來不及。
父親更願意讓我臨他的字,從“大小多少”開始,後來父親拿了顔真卿的《多寶塔》“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佛塔感應碑文.....”這一句記得最深,每次從頭寫起,寫了多少遍都記不清。報紙、廢紙上都要寫滿,寫滿字的報紙最後的去處是賣廢品。工會每年會請父親寫春聯和字謎,成卷的紅紙,我們幫着裁開,然後看着他寫的紙張鋪滿了床和地上。
那時候,母親是我們的溫飽,父親則是我們的依靠。弄壞了什麼,闖了禍,都要父親去補救。褲子刮破、涼鞋開膠、車子紮帶、鋼筆不出水通通扔給父親,這個習慣似乎延續成了傳統。我女兒倆三歲的時候,玩具壞了,她就說讓姥爺修!這些年,我已經像母親當年一樣,憶苦思甜地講一些大道理,希望女兒珍惜和懂得感恩。講的時候,我想起父母親在農曆新年的前幾夜用碎布頭趕制出兩件新衣服,在縫紉機的“哒哒”聲裡睡去也算一種難忘的回憶。三十夜,把新衣服塞在枕頭下睡不着覺的感覺,成為那個時代的縮影。于今看來,貧窮實在是個難忘的體驗,祈盼着直到幸福降臨,那幸福極其簡單,不過是一桌好飯,一件新衣而已。而富有時,雖物質豐富,但感情卻貧瘠,已久不知何謂幸福。
曾記得初中有篇文章“芋老人傳”,其中有一句“時味之移人也”,當時讀隻知其意,不知其意味深長。及到想念起母親的那碗紅燒肉炖粉條,我才明白,不是肉的滋味,而是那種渴望給予舌尖的快慰,被封印在記憶的長河裡,再無可及。
二
我的童年裡沒有沉重的書包和寫不完的作業。樓裡的十多個孩子是最好的玩伴,一起跳皮筋、踢毽子、投沙包、捉迷藏等等。每到晚飯後,窗外童聲嘈雜,人在桌邊吃飯心卻飛了,匆匆扒拉幾口,站起來就往外走。一到門口就逃得飛快,生怕母親說阻止的話,或者搪塞一句,我一會兒就回來的話。
孩子們一碰頭,就商量玩什麼?人少就玩沙包、跳大繩,人多就玩“木頭人”“撈魚”的遊戲,不到大人等急了出來吼一嗓子,絕對不回家。我們也很知道規矩,一般不會跑出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如果不走遠,父母們也就安心地放孩子出門,倘若跑出大院,上馬路或者更遠的地方,那麼下次就隻能在家聽外面玩的熱火朝天也沒你嘛事。我們還真不是省心的孩子,知道怎麼應付大人。白天下學早,趁着無人看管,跑到鐵道邊看火車,也下過防空洞。防空洞裡潮濕散發着難聞的氣味,有人拿着手電筒,小心翼翼地落腳,想象着也許能捉到壞人。為了吓唬孩子,大人們說防空洞裡有壞人。可我們沒有遇到壞人,隻看到爛報紙、空酒瓶、煙頭,肯定有人在這兒呆過,我們給自己的探險下了結論之後,就心滿意足的從一個井口大的洞裡爬出來,出口距離入口隔了幾百米,這下孩子們又歡欣鼓舞,下次可以玩地道戰的遊戲。
夏天的夜晚最熱鬧,人們在馬路邊、家門口擺長龍陣似的,昏黃的路燈下,三五成群的人們圍着說話、喝茶。有的人隐在暗影裡,影影綽綽地聽着人聲飄來,男人們的煙頭紅點,一吸一明的,大約也知道那是老爺們的圈子。
女人們帶着孩子,把涼席鋪開,都上去坐,且躺且卧。我最喜歡躺着看天。繁星閃爍,有深淺處懷疑那便是銀河。目光回落到高大的樹木上,黑黝黝、小蒲扇般的葉片交疊,風一動就嘩啦啦像鼓掌歡呼。蟬拉着長音唱,并不覺得煩躁,隻覺得眼皮子沉,想睡。母親們看孩子身邊有小蟲飛,不時用蒲扇趕着,說着家長裡短的事。那些夜晚留給我的記憶是香甜的,我曾經懷疑那些夜晚是被一個女人包裹在她的鬥篷裡。而上學後的夜晚,臨近深秋,就逐漸換做一個男人的背影。他帶着稭稈的辛辣和深沉,陷入到很隆重的莊嚴裡,我覺得出那些沉重,與書本的沉重一樣,成長總會伴随着一些期盼和責任。
我現在跟别人說,小時候我很愛打架,這話說出去肯定會惹得人笑,沒有人相信。有人把我偷換了,也許吧!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一顆帶着刺和棱角的石頭,什麼時候被磨平的誰也說不清。慢慢的磨,一點點的磨,磨到你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一個被适應的樣子。
我是默不作聲的有主意,在外面即使被人欺負,打回去就是,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跟父母告狀。在家裡,我總是跟母親獲得的各種獎品過不去,它們包括一面鏡子、杯子、水壺和一座精美的魚型花瓶,都被我打碎了。
還有母親的點心籃挂在高處,疊了兩張椅子站上去,從紙包縫隙裡捏了細屑吃。有一次我竟然大膽偷拿木箱的鑰匙,把父親從上海買的高級軟糖分給小夥伴。之後又禍害母親剛蒸出鍋的白糖饅頭,逐個掰開吃掉糖心,再合攏。到了晚上,母親苦笑着歎氣,破天荒的同意我用饅頭蘸芝麻醬。
饞掩蓋了吃的本質,也激起了負罪的快感。樓上的倆姐妹總愛用醬油和醋調制所謂的飲料,顔色近乎可樂,兌了涼水倒在碗裡,正當我們大口狂飲時,我們團夥中唯一的男孩把自己關進廚房,用馬勺刮棒子面粥的鍋底吃,他吃的津津有味,臉頰抹了白粥沫。我們踮起腳從廚房門上的玻璃窗瞧的是哈哈大笑,他才從大鍋内擡起頭,羞怯的笑。以後人們總拿他打趣,我家的鍋底你吃嗎?
三
那個年代的過來人都體會到一種親情之外的友誼,叫老鄰居。不管後來各自沒了往來,但還是願意聽聽他們的消息。
我現在的鄰居,對面住了十多年,仍不知其名,形同陌路。僅有的交集是,她出差沒關門便走了。我悄悄鎖了,也不屑于提及。某天她貿然上門請我簽字,說是注冊了公司,需鄰裡證明未擾民。過後,又無往來。
于是,常懷念老房子裡的鄰裡,那是一種文化。沒有隐私、沒有貧富攀比,互相幫扶、相攜着長大、老去。
老房子的隔壁住着一對老人,兒女成家單過。醬色的玻璃櫥櫃裡擺着白瓷茶具,櫥櫃上擱着一對花瓶,一個插了絹花,一個戳着雞毛撣子,古香古色的中堂字畫下斜逸出的雞毛撣子,竊以為必是大戶人家出身。地面擦出水樣的光,屋裡常飄出雪花膏和檀香的混合。有時是果香,塑料托盤裡皺皮的蘋果,讓人惋惜。最貴重的電視則擺放在玻璃櫃旁的五鬥櫥上。窗戶開着,滿院的薔薇、月季還有葡萄藤的枝蔓勾連又柔軟的擺出一副誘人之姿,一幅絕美的畫。我不敢奢望去院裡,隻稍稍踮了腳看上一眼,那也是奢侈。
晚上,厚着臉皮敲門,大爺跛着腳來開,轉身又把面團般的身軀塞滿藤條椅的縫隙。大娘盤腿床上倚着,慈祥親切的招手。我坐小馬紮随他們看戲劇。看過整出的《寶蓮燈》、《卷席筒》、《蘇三起解》還有其他不知名的戲目。回家我畫了滿頭钗簪,舞水袖的女人。當時并不覺得自己讨嫌,每晚都去蹭電視,熬到頭将觸地,耳朵隐約聽到自己的幾聲酣,才猛然一激靈醒了。卻看大媽早已合衣側卧,大爺椅子上歪頭張嘴,打着震天響的呼噜,我趕緊拎着馬紮,悄悄關了滿屏雪花的電視,再輕手輕腳的關門回家。
鄰家漂亮的大姐帶了軍官的姐夫回來,門縫裡瞥見她冷傲的臉,我不敢進,隻一心盼她早些走。
西鄰是母親的同事,偷粥的男孩就是他家的。倆女一兒,夫妻二人再加一個老太太,本應清苦的生活卻過得豐衣足食。他們不僅自己月光光,還搞到左鄰右舍無餘錢糧。借了還,還了再借,寅吃卯糧,靠着幫襯也熬過來了。記得某次借我家十個雞蛋,到家立刻攤了幾張雞蛋餅,并送來一張讓我們嘗。金燦燦的顔色不摻任何蔬菜的純蛋餅,那種美味,使得我一直認為最享受的事就是吃一頓炒雞蛋。一次家裡來了三個親戚,父親去擠單身,姐姐暫住西鄰。她在鄰家住了一周,吃飯也不回。偶爾回來拿用品,對我們飯菜的無視,倒勾起了我的饞蟲。轉天飯點,我假裝進出又去鄰家門外偷聽,卻不能得逞。
那時,鄰裡之間最常做的就是借物。借點兒柴米油鹽,借桌椅闆凳、杯碗碟筷、糧食、糧票、布票等等,更有借鄰居陪客的。某家來了親戚便成了全樓的大事,每家至少一人到席,孩子們也另湊一桌。實在不便去的,主家總會送一碗菜來表心意。
鄰裡往來大概是那段時期最重要的關系之一。現在人們更注重房屋的質量、結構、小區的綠化面積,再也沒有人關心鄰居怎樣?畢竟千金買鄰的情懷隻适合君子之交,沒了交通的轄制,人們交朋友也不在乎遠近。
随着越來越多人離開老房子,開辟新家園,父母才逐漸考慮搬家,這是遲早的。以前勸他們走,他們總說遠,不方便。後來屢次三番的勸,才說出因為新地方的人不熟,又舍不得舊友。人挪死樹挪活,總會好的,就這樣勸慰着兩人總算搬離了老房。
翌年,舊城區改造,所有的人都遷離。之後,我偶爾會去,拍個照片,遇到舊人聊起近況總不免傷感。三年過去了,新樓依舊杳無期,隻有一堵鐵壁隔斷視線,仿佛它隻是病了,在ICU裡捱着餘日,也許再見将是重生。
因為老房子,人們建了微信群,幾百人在群裡說各種事。但提的最多的仍是房子。有人特意拍了自家的老照片傳上來,一陣唏噓,它不僅是家,它更像母親。總有些牽腸挂肚的情感摻雜着,兒時趣事、悲喜俱在其中,不得而知
窗外,陽光漸盛如波濤擁向海岸,對面的樓一半浮在光中,恍然覺得那座老房子也曾這樣靜靜的矗立過某個冬日,我轉過樓角的陰影,眼前一片豁然明亮,側了身子看着湛藍的天空,一抹淡雲淺淺的透着清冷。屋頂上兩隻鴿子裹緊羽翼,瑟縮又不肯離開。
我家的窗口在暗影裡沉默着,那種靜,就像是看一張照片。我知道我是求不來應答,因為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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