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
陳寅恪詩《從化溫泉口号二首》全詩如下:
火雲蒸熱漲湯池,待洗傾城白玉脂。
可惜西施心未合,隻能留與浴東施。(醫言患心髒病者不宜浴此泉)
曹溪一酌七年休,冷暖随人腹裡知。
未解西江流不盡,漫誇大口馬禅師。(餘日飲溫泉水一盞)
此詩見三聯版《陳寅恪集·詩集》第121頁,注明作于1956年。
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下冊解此詩,并轉述餘先生觀點,認為二詩是典型的“雙關兩意詩”。文輝兄判斷“餘說在細節上可商,但整體思路可從”。餘、胡判斷此詩别具深意,應是敏銳閱讀感受,但求之過深,去詩意略遠。
《陳寅恪詩箋釋》(增訂本),胡文輝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5月版
此詩的字面意思極易讓人産生遊戲筆墨之感,但如果引入章士钊南遊背景,則此詩深意,似不難理解,此詩是針對章士钊詩而發的感慨。
如所周知,1956年3月,章士钊奉命赴港,為兩岸和平奔走,經廣州時曾受到廣東省長陶鑄和負責秘密工作的饒彰風接待。1957年香港印行的《章孤桐先生南遊吟草》中即有《大同酒家會食後呈陶鑄省長》《饒彰風約在太平館食燒鴿》二詩,集中最廣為人知的是章士钊寫給陳寅恪夫婦的詩《陳寅恪以近著數種見贈論再生緣尤突出酬以長句》《和寅恪六七初度謝曉瑩置酒之作》。
《章孤桐先生南遊吟草》
《章孤桐先生南遊吟草》共三分,即“廣州集”“香港集”“懷人集”。“廣州集”集尾收五古《從化溫泉》,全詩如下:
久聞從化泉,笃老始一遊
淩晨發東山,亭午抵靈湫
靈湫不可見,峰巒殷四周
高館從下上,吾甯擇岩幽
開軒敞圃大,荔枝丹可求
逡巡入浴房,白石訝新甃
地中煽陰火,池上張獅頭
一捩混混來,源泉難遽收
泉品吾不解,非磷複非硫
人言是蘇打,疚病無形療
澡浴既絕勝,服食亦雲優
仰攀劉安仙,雞犬行不留
杜公訪湯東,常懷宮殿憂
開口龍用壯,百官身且抽
何須說小民,側目愁胡愁
昭陽第一人,獨為凝脂謀
此老赴奉先,垢膩蕩無由
賜浴皆長纓(用句),一歎天地秋
于今大翻覆,民聽接天休
同樂靡不得,何況源泉流
佗城吾屢至,玉液恥冥搜
既謝主人惠,更喜民意遒
陸賈千金裝,未聞甘露酬
華清池畔客,定無長慶叟
吾與時際會,先哲誰能俦
臨風一拂拭,聊洗詩人羞
此詩仿杜甫《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骊山溫湯之東有龍湫》,用韻亦同;“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側”用杜詩《哀江頭》典故;“賜浴皆長纓”是杜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成句。
此詩不難理解,全詩借寫從化溫泉感受,抒發自己當時心迹。“陸賈千金裝,未聞甘露酬”,用西漢陸賈出使南越,完成說服趙佗接受冊封典故,以陸賈自況,述香港之行志向,全詩寓意多借杜詩,表明時代發生了變化,百姓和領袖意志相同,兩岸一家,應當珍惜,即謂“同樂靡不得,何況源泉流”,自己難得有為國家效力的機會,願意“臨風一拂拭,聊洗詩人羞”。
陳寅恪1951年詩《有感》中曾見“趙佗猶自懷真定”句,因俞大維一家在台,陳寅恪對兩岸關系極為關切。細讀章詩,感覺此詩有特定閱讀對象,結合他與陳寅恪夫婦會面事實,推測陳寅恪應當知道此詩。理解了這個背景,陳詩寓意應當說相當顯豁了。陳詩“待洗傾城白玉脂”,章詩“獨為凝脂謀”,通用白居易《長恨歌》“溫泉水滑洗凝脂”典,借伴君王,浴溫泉,詠美人,暗示章士钊特殊身份,特殊之命。陳寅恪對兩岸關系的判斷是“可惜西施心未合,隻能留與浴東施”。
陳詩作于何時?文輝兄認為是1956年2月,依據是當時陶鑄曾邀廣州部分教師到從化溫泉參加知識分子座談會,陳寅恪夫婦出席。章士钊香港行在1956年3月,陳詩亦作于同年,在不确定具體月日的情況下,期間有幾個月的時差,推測陳詩作于陳章會面後,應在合情合理範圍。章詩《從化溫泉》排在《章孤桐先生南遊吟草》“廣州集”尾,應作于贈陳氏夫婦二詩之後,陳詩章詩同題,很難說是偶然巧合。我推斷章陳會面時,先有章詩抄示,後有《從化溫泉口号二首》,時地相合,具“聞見之可能”。陳詩兩處自注,是障眼法或别具深意,期待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責任編輯:鄭詩亮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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