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當拉花”屬古漢語,《紅樓夢》中曾有三處使用(與雁北方言用字稍有差異): 《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寶玉又道:“太太想,這不過是将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裡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的頭面,拿了來才好。如今那裡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隻是活人帶過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裡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
《紅樓夢》第八十回,茗煙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連這屋裡坐着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沒當家花花的,膏藥從不拿進這屋裡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
《兒女英雄傳》第七回“阿彌陀佛!說也不當家花拉的!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拉在那地窨子裡。”
《醒世姻緣傳》第四九回“我又沒給他哩,真是長昧心痞,不當家豁拉的。”
雁北民間老人家常說“不當拉花的”。例如:過去在農村,當人們遇到家人尤其是兒童病痛等難處時,往往請兩個上年紀的老人家(一般是病者的長輩)來為病者“起祝”,方法是:取四根筷子,用細麻皮将筷子的大頭兩個一對的連起來,連成兩對,兩個老人家坐在病者卧榻邊上,雙手各持其中一對筷子的小頭,把筷子大頭舉起來,旁邊放一碗清水。兩個老人通過筷子的指向、高磕、低磕、喝水等動作,來實現與死鬼(往往是病者的死去的親人)的交流。當交流中得知是已故親人來“堂訓”(使得親人生病,受痛苦)病人時,老人家們常說“不當拉花的,咋敢來堂訓孩子來?!”意思是“說不當的話,說冒犯親情道義的話,怎麼敢為了自己(鬼魂)的好處,使得親人生病呢?”由此可見,“不當拉花的”,就是“說句不符合道義的話”的意思。
明代劉侗、于奕正在《帝京景物略・春場》中講:“不當價,如吳語雲罪過。”這說明京都燕趙一帶曾以“價”字作為“不當”一詞無實意的詞尾;而如今雁北方言中仍有此說,隻不過表示“不應該,不應當”,所用的四字詞語是“不當拉花”(又作“不當花拉”“不當花花”),例如:“看那不當拉花的,半個馍馍跌在地上就不拾了。”
典籍中“不當家花拉”“不當家豁拉”“不當價花拉”寫法各異。“不當家花花”一語,有人說是“江南吳語”,有人說是北京話,還有人認為是冀東方言。語言學都承認“不當”為“罪過”的意思,但對句尾的那個“家花花的”的語氣助詞的理解則各持己見,認為在語氣助詞“家”後邊又加一個語氣助詞“花花的”,十分矛盾和牽強,在各地方言中都難以找到例證。
其實這是正宗晉語。直到現在大包方言區裡的人仍在頻繁使用,毋須考證。這些磚家、叫獸,圪鑽在書齋裡索盡枯腸也難尋答案,但隻要去雁北随便找一個走卒販夫,或趕馬車的、掏毛司的一打聽便恍然大悟。
晉語是國語的祖宗,就連近年來财大氣粗的廣東的語言學家認為:粵語形成于晉代,所謂“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晉語”。我相信老一些的廣東人也會說“不當拉花”這句話。
“不當”一詞常見于明清小說,常見的組合有“不當人”“不當人子”“不當家”“不當家化化”“不當家花花”“不當家花拉”等。如《西遊記》二十四回“八戒道:‘兄弟再莫提起,不當人子了!從今後再也不敢妄為。”《金瓶梅詞話》九十五回“薛嫂進去說道‘奶奶還未起來。’放下花箱便磕下頭去。春梅道:‘不當家化化的,磕甚麼頭。’”《孽海花》第十六回“啊呀,天主!不當家花拉的倒費你,快别聽這癡孩子的話。”
對于其中的“不當××”,《小說詞語彙釋》(陸澹安,1964)釋作:不應該,罪過。《金瓶梅詞典》(白維國編,1991)釋為:承受不起,不敢當。《漢語大詞典》解作:猶言罪過。黃肅秋在為《西遊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和《醒世姻緣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作注時亦訓罪過,以為是用于對尊長不敬或亵渎神聖時的譴責語。蔣紹愚進一步指出,“不當”是詞根,“家”和“花拉”是詞綴。
但至今仍有學者固執己見,認為諸家之訓,隻能在部分用例中講得通,缺乏概括力,似有望文生訓、随境立解之嫌。反正人一有了學問,總喜歡把事情鬧大,把簡單的事情鬧複雜,要不靠啥吃飯?
二
晉語方言中不僅有“蠍蜇”,而且有“蠍蠍蜇蜇”,後者應理解為前者的重疊演變式。首先,基于“蠍子蜇人”這個基本的生活認知以及主謂賓結構的整體凝固性。“蠍蜇”還可以加“的”,成為“蠍蜇的”,轉指“被蠍子蜇了的人”。那些“被蠍子蜇了的人”自然會疼,疼自然要叫嚷,叫嚷就是驚乍、張揚。稍作引申就是“誇大情形、小題大做、大驚小怪”的意思。“蠍蜇”一詞在雁北方言中使用非常普遍,例如“她可蠍蜇呢,臉上起個粉刺也要找大夫看看!”“蠍蜇啥呢!不就是隻鞋闆蟲嘛?”經重疊演變,表性質的“蠍蜇”變為表情狀的“蠍蠍蜇蜇”。
雁北農村,人們曾活得枯燥無味。男女之間的調笑或曰性騷擾,是唯一開心的事情。比如某女手上紮了根刺,疼得直吸溜嘴。旁邊的半老徐娘就挖苦她“看那蠍蜇的,夜兒黑地那麼粗一根紮上都不怕,今兒個這麼細一根卻直叫喚!”
“蠍蜇”一詞,在紅樓夢中也數度出現,讓生活在晉語區中的人讀來無比親切,仿佛此事就發生在身邊: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裡就唬死了他?偏你慣會這蠍蠍螫螫老婆漢像的!’”
《紅樓夢》第五十二回“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我自知道。’”
《紅樓夢》第六十七回“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钗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忽然想到寶钗系王夫人的親戚,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蠍蠍螫螫的拿着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
此處的“螫”字為“蜇”字的訛字,學者認為是後人傳抄的失誤。
蜇螫是詞語,拼音zhē shì,釋義為毒蛇咬。晉·張華《博物志》卷三“蝮蛇秋月毒盛,無所蜇螫,齧草木以洩其氣,草木即死。”《百喻經·得金鼠狼喻》“傍邊愚人見其毒蛇變成真寶,謂為恒爾。複取毒蛇内諸懷裡,即為毒蛇之所蜇螫。喪身殒命。
後記:
多年前看過一部美國電影,裡面有位警察講了個寓言:蠍子求烏龜載它過河,烏龜說怕挨蜇不肯答應。蠍子笑道,怎麼會呢?如果我蜇了你,大家不是一起完蛋嗎?結果到半渡之時,烏龜突然覺得脖子一陣劇疼,在将要沉下去的一刻,它悲憤地大叫道,Why? Why!蠍子哽咽着回答說,Sorry.I just can not help it!
蠍子忍不住要蜇烏龜,帝王忍不住要吃人民,盡管他們完全知道這樣做沒道理。正如北京胡同裡老太太罵人不是東西的那句話:誰(他媽)變蠍子誰蜇人!可見道理是管不住行為的,要想不被蜇,隻有不讓蠍子爬到背上才行。(作者 韓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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