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桓大司馬

去年端午解了《離騷》的前十六句，因讀者轉發踴躍度不夠，沒有繼續解。今年又逢端午，應諸多讀者要求再解幾段，大家要是喜歡，可以繼續解下去。

由于解讀過程中還會有其他引文，離騷的原文我會标成藍色。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這段話，是“美人遲暮”的語源。大家看到這句，可能腦海中會浮現出秋風中，一位絕世佳人日漸蒼老，心念往日榮光，隻覺不堪回首，神情凄怆的畫面，一如李中主名句所繪：“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實際上的“美人遲暮”可能會跟你想象的大相徑庭。因為“美人”一詞最初的意義不是絕代佳人，而是君王，那麼“美人遲暮”的畫面就是一個老棺材瓤子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美”字，《說文》的說法是“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認為“羊大為美”，今人也多持此意。其實這是《說文》裡面較少有的臆測，與事實不合。通過考古資料來考察文字演變，“美”字原是頭戴羽飾之人，即薩滿巫師。

美人你好

美人如花

當然，圖畫中戴的是羽飾還是花草飾品，可以讨論，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還看上去還有點像人頭上頂着樹木。不過，無論戴的羽飾、花草還是樹木，都說明戴的人是薩滿巫師。

羽飾的羽毛來源于鳥類，鳥類因為能夠飛翔，一般被巫師視為神使動物，神使動物能夠載巫師上天，巫師也能在迷醉中變化成該動物上天，總之就是通天的途徑；花草尤其是香草，則其香味可以讓天神聞到，得天神喜悅，燃燒以後尤其可以靠近天神；樹木一般被視為從地表爬到天界的天梯，也是薩滿巫師在儀式中常用的道具。

在雲南晉甯出土的漢代滇國四人舞俑，頭上戴的就是樹木狀的高帽，這種高帽跟印歐遊牧民的高帽非常相似，應有相似的觀念來源。

滇國鎏金四人舞俑青銅扣飾

出土于雲南晉甯

黃金人

出土于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伊克塞墓地

斯基泰時代

不論頭戴的是羽視、花草、樹木，“美人”都是薩滿巫師，也是最初的軍事首領。随着兩河流域和中亞草原的車輪、戰馬、青銅等技術東傳，東亞的薩滿巫師能夠在不解體氏族社會的前提下，實現對廣大疆域和巨量氏族的掌控，以薩滿巫王的形式建構文明，算是極具特色。

故而，美人最初的意思是君王。屈原“恐美人之遲暮”的意思，是擔心君王韶華耗盡，而不能樹德建功。

大司馬以上說的這些絕非空口無憑。王逸《楚辭章句》對此有确切的注腳：“美人，謂懷王也，人君服飾美好，故言美人也。”巫師服飾比一般氏族成員複雜，自然“美好”，是美人，但巫師成為巫王以後也仍然是美人。

再看“恐美人之遲暮”，還不僅僅是憂心君王個人年老無成。這句話還要配合前面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來看。

這兩句話出現在前面不是沒來由的，日月、春秋與“美人”是有關的。這個關聯就是——薩滿巫師掌握時間。

在史前人類的心目中，薩滿巫師是溝通天人的媒介。薩滿巫師能夠吸收天地能量，造福氏族，他能夠變成鳥類，或者爬樹爬到天界去，跟天神談笑風生，了解部族的運勢，又能進入冥府安慰祖先不要作祟，還能帶領氏族實現永生，能力非常全面。其中，掌控時間、頒布曆法是非常重要的一項能力，可以從巫術和理性兩方面保障農業的收成，所以薩滿巫師從很早就觀測曆法，甚至在前農業時代就已經開始。

古埃及一萬年前的環形石牛

被用來觀測曆法

薩滿巫師掌控曆法，頒布時間，把宇宙的能量導入人類社會，是宇宙和人類社會的樞紐，如果巫師出了狀況，氏族就會出現災禍，所以巫師的健康與氏族的福祉密切相關。巫師進位為巫王以後，更加不能患病，否則就會被認為是招緻了天怒，會被群巫也就是貴族決議幹掉。

像漢代東北的夫餘國，就經常因為國王的祈禱不能令災害結束而殺國王；非洲約魯巴的國王特别怕貴族知道自己生病，相近辦法把自己弄得很神秘，讓人難以查知自己的病情；印加皇帝害怕别人知道自己身體狀況，掉了頭發都讓侍女吃掉，而且印加人認為如果皇帝的腳接觸了地面，會帶來巨大的災禍，所以當遭遇西班牙人突襲時，印加的衛兵為了不讓皇帝落到地上，堅持舉着轎子，西班牙人利用這一點殺傷大量印加衛兵，搶奪了印加皇帝。

雖然在各文明中薩滿巫王與自然界能量連接的方式和禁忌不一樣，但是薩滿巫王的狀況影響國家狀況乃至宇宙狀況的觀念是有的。所以，如果楚懷王在時序方面錯過了好的時節，“日月忽其不淹兮”，到了“草木之零落”的壞時節，那麼不僅楚懷王個人“遲暮”，連楚國的國運也會因此受到影響。

所以，屈原對于春秋交替和美人遲暮，會有這麼深重的悲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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