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年到老年，看顔真卿書法之“囧”

陳能雄/文

我學書法是從顔真卿的楷書《多寶塔》入門的，在臨寫的過程看到顔真卿的“明”字，有兩種寫法，一種是繁體字寫法，左邊“目”字旁，右邊“月”字旁；還有一種寫法是左邊為“囧”，右邊為“月”。那個時候，“囧”字還沒有在網絡上盛行，我也沒有過多去在意這個字，以為隻是古代楷書的異體字寫法。後來，我看了歐陽詢、柳公權、趙孟頫等楷書大家的字帖，他們的“明”字，都是寫成左“目”右“月”，左“囧”右“月”的楷書寫法估計隻有顔真卿這樣寫的。

那麼，這是顔真卿生造出的一種寫法嗎？當然不是，古代篆體的“明”字左邊就是“囧”字形狀的。顔真卿是琅琊顔氏後裔，出生于書法世家，他在《草篆帖》中言：“真卿自南來，上祖多以草、隸、篆、籀為當代所稱……”顔家工于篆書，顔真卿自幼承襲家風，深得篆書之法。顔真卿的“明”字寫法，其實就是把篆字寫成方正工整的樣子，說不上是生造字。顔真卿的“明”字寫法更具象形之意，東漢的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講“囧”字：“窻麗廔闓明，象。”他在這裡說“囧”字是象形字，外形像古代的窗棂，“麗廔”指的是窗戶的疏孔，光線照入室内，光明亮堂，有玲珑透明之意。

一、秀嫩之“囧”，代表作《王琳墓志》。

顔真卿自小得母親殷夫人訓導，刻苦學習書法。稍大些後顔真卿開始學習褚遂良的書法，書藝取得了飛速的進步。現今發現最早的顔真卿32歲時的作品《王琳墓志銘》，字體遒勁清麗，線條優美，此時的作品雖然稍顯稚嫩，但已經初露大家的風範。《王琳墓志》是徐峤撰文，顔真卿書寫，徐峤會選擇青年顔真卿為自己的亡妻的墓碑書丹，真是慧眼識珠。這件作品的字體清秀，與後期的顔體面貌截然不同，有初唐書法的風格。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顔真卿早年的書法受褚遂良的影響很大，後人常評“顔出于褚”。沈尹墨說：“顔平原出于褚河南，其楷書結體端嚴，往往有伊阙佛龛碑之風格。這個碑的字迹，有不少褚遂良的影子。

字帖中的“明”字左邊的“囧”字旁，線條清秀俊美，八字形像是兩道秀美的娥眉，裝小可憐，似有年輕人賣萌之意。

二、端正之“囧”，代表作《多寶塔》。

青年時期的顔真卿曾辭官追随張旭學書法，得到張旭的言傳身教，這個時期的顔楷有幾分張旭的《郎官石柱記》的筆意。《多寶塔》是顔真卿44歲時的作品，這個碑是徐浩篆額、顔真卿書丹。徐浩也是當時著名的書法家，和顔真卿并稱“顔徐”。徐浩年長于顔真卿，兩人曾有過書法上的交流和切磋，顔真卿耳濡目染，自然也會受徐浩書法的影響。我們把《多寶塔》和徐浩的《不空和尚碑》放在一起對比會發現在筆法上有很多相似性。顔真卿除了向書法名家學習外，他還善于從民間書法中汲取營養。《多寶塔》的結體筆法有比較明顯的唐人寫經體特征，從這可以看出民間書法也對早年的顔真卿産生了不少的影響。

《多寶塔》筆法剛勁秀挺，結構嚴謹勻稱，這是顔真卿學習書法最刻苦最用心的時期，也是他最極力追求法度的時期，法度之嚴謹細膩達到了無懈可擊的境界，所以是入門顔體的最佳範本。碑中的“囧”字旁，筆畫棱角分明，形體健美挺拔，肥瘦适中，就像是一張精神煥發、英氣逼人的青年臉龐，又像是一個身材健美、品行端正的青年學子。

三、勇健之“囧”，代表作《東方朔畫贊》。

顔真卿寫《東方朔畫贊》時，四十五歲，當時他出任平原太守，已經發覺到安祿山有反叛之心，于是韬光養晦，暗自招募壯士，儲備糧草。是以顔真卿創作此碑時暗挾着一股風雷之氣，剛健勇猛。蘇東坡曾言：“顔魯公平生寫碑，唯此碑為清雄。 ”此時的顔真卿還在嚴守着古人的法度，但我們從這幅作品看到那股雄壯的氣魄，正是顔體氣象的雛形。

作品中的“囧”字旁，像似一個熱血男兒的臉龐，讓人聯想到指揮千軍萬馬的将軍形象。筆畫粗豪有力，線條的質感，不同于後期顔體的豐腴，它有如健美男子，肌肉發達，充滿力量感。碑中之字，都是頂格寫的，真氣四溢，似有頂天立地、劍拔弩張之意，他象征着當時的顔真卿即将寶劍出鞘，浴血沙場！

四、豐潤之“囧”，代表作《郭家廟碑》。

在平定安史之亂的過程中，名将輩出，如果說顔真卿是第一個高舉反抗安祿山義旗的忠臣，那麼郭子儀就是實行戰略大反攻的傑出将領。顔真卿和郭子儀都是平亂功臣，兩人交情自然非同一般。郭子儀顯貴後，要為父親郭敬之遷墳改葬，特請顔真卿書寫碑文。顔真卿欣然應承，親自撰文并為碑石書丹。顔真卿時年五十五歲，正當中年，學識和名望日增，表現在書法風格上就是遒古雄勁，疏朗寬博，橫細豎粗，莊重儒雅，從形态看具備了晚期顔體的特征。清代書法家王澍看到《郭家廟碑》時曾說：“當時以魯公《自書告》雍容朗暢，不類魯公平生風格，為其晚歲極深到之作，今觀此碑，與《自書告》略同，而朗暢處更出《自書告》上，直使人不複思《自書告》矣。”可見，《郭家廟碑》是連接顔體早期和晚期書風轉變的紐帶，

碑中的“囧”字旁，行筆豐潤，暗藏鋒芒，英華内蓄，這是一個功成名就的中年人所顯現出的雍容富貴之态。

五、恢弘之“囧”，代表作《大唐中興頌》。

在安史之亂接近尾聲的時候，唐代文學家元結看到了和平的曙光，他在九江任上躊躇滿志，寫下了《大唐中興頌》一文，歌頌豐功偉業。十年後，元結隐居湖南浯溪，見此地風景優美，石壁高立，心生把頌文刻石的念頭，他請來了顔真卿書寫碑文。時年63歲的顔真卿被文章中精忠報國的思想所感發，他回想起了當年金戈鐵馬的戰争場面，激情奮發，筆下之字也是氣勢恢弘，真力彌滿，滿壁生輝。

由于《大唐中興頌》是摩崖石刻，常年受風雨侵蝕，我們今天所見的字迹傷痕累累，不複當年的模樣。但我們依然可以從一筆一劃間，感受到那種氣吞山河、雄渾蒼茫的氣象。就像帖中的“囧”字旁渾厚博大，雄視千古！

六、莊嚴之“囧”，代表作《顔勤禮碑》。

《顔勤禮碑》是顔真卿晚年的扛鼎之作，是他為曾祖父顔勤禮刊立的一塊石碑。年已71歲的顔真卿人書俱老，書法爐火純青，蒼勁雄渾，氣象蓬勃。顔真卿在起落沉浮中，人生得到曆練，思想得到升華，他從一個熱血青年變成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他融入了自己忠直耿介的人格，登上了藝術的最高峰。此時的顔體完全脫去了初唐楷法的形貌，顔真卿參以篆籀之法，自成一體，橫輕豎重，蠶頭燕尾，結字端莊肅穆，寬潤朗暢，氣勢雄強，寬綽厚重，形成了雍容莊嚴的大格局，終成一代書法宗師。

觀碑中的“明”字左邊的“囧”，有如飽經滄桑的老者，兩彎壽眉下垂，目光内斂，看似和藹可親，又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莊嚴之氣。

我們從上面顔體各個時期作品中的“囧”字旁寫法可以看出，從《王琳墓志》到《多寶塔》是一變，從《多寶塔》到《東方朔畫贊》又是一小變，再到《郭家廟碑》是一大變，到《大唐中興頌》是一變，再到《顔勤禮碑》是一大變。由此可以看出，顔真卿的各個時期的碑帖作品沒有一個是重複的，一生都在不斷地進步和變化當中。即使到了晚年時期，年老的顔真卿也沒有停止過書法求變的腳步。我們學習顔體書法，不止要學習顔體的筆法和結體，也要學習顔真卿正直忠厚的人格和勇于藝術創新的精神。

另外，顔真卿會把明字寫成左“囧”右“月”，我想他也許是覺得“囧”字有光明敞亮之意，這是他内心所追求的光明正大的人格。隻是今人曲解了“囧”字的本來含義，成了沮喪悲觀之意，我們隻看到了那貌似情緒低落的“八字眉”，沒有把它想象成一扇充滿陽光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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