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紅（法學博士）

評論曆史人物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對那些影響了人類生活某個方面的人，更是如此。因為在大曆史中，有的人可能一直是以正面形象示人的，結果在一本告訴讀者很多細節的書中，卻發現這個人曾做過一些很糟糕的事情。這時候，讀者的内心就會很糾結，希望這些被記錄下來的事與這個人無關，或者可能是被張冠李戴了，退一萬步說，即便那真的是這個人做過的，也甯願相信那是他的無心之失。誰都不希望自己偶像的形象崩塌，這是人之常情。

許多法律人對英國曆史上的愛德華·柯克爵士，就是這樣一種心态。

愛德華·柯克爵士與莎士比亞、培根等是同時代的人，他一生中從事的職業均與法律有關。他做過執業律師，擔任過下議院議長和總檢察長，曾被詹姆斯一世任命為法官，在得罪了國王而被解職後，柯克成為一名國會議員，并在議會中擔任反對派的領袖。在從事法律實務的過程中，柯克還“忙裡偷閑”著書立說，重述普通法的主要學說。英國法史學家威廉·賽爾·霍爾斯沃思在《英國法的塑造者》一書中專章講述了柯克的貢獻，認為他是英格蘭法的“最重要的塑造者”。說到普通法的發展史，柯克是一位絕對無法繞過去的人。

作為一名執業大律師，柯克以他的博學、天賦以及傑出的法律技巧，毫無保留地為自己的客戶服務，而要具備這樣的素養，需要辛勤努力和持久耕耘。為了讓“這塊舊的田野中長出新的糧食”，柯克孜孜不倦，寫了大量的辦案筆記，不僅記錄自己及同時代的其他律師辦理的案件，甚至還記錄那些已故律師的案件，而他說的每句話都能找到先例和古法出處，這對于以判例法為法源的國家的律師來說，這種法律知識和技巧的訓練是必不可少的，他也由此逐漸形成這樣一個觀點，即普通法幾乎是一個完美的體系，不僅英格蘭人的公共權力和私人權利建立于其上，而且，英格蘭國家的存在也有賴于它。

柯克在擔任民事上訴法院首席大法官及王座法院大法官的十年，幾乎就是在與詹姆斯一世代表的王權作鬥争的十年。在詹姆斯國王的觀念中，上帝創造國王，而國王制定法律；國王可以解釋自己制定的法律，也可以改變它們，“國王，是法律的創造者，也是法律的解釋者”。這一觀點，得到了弗朗西斯·培根的衷心擁護，培根認為，法官們應當堅決維護王權，而非侵蝕它。

然而，作為民事上訴法院首席大法官的柯克卻并不認同這一觀點，還因此與詹姆斯國王發生了沖突。他力圖證明，普通法是防止權力專斷的最好手段，而這也為柯克赢得了巨大的聲譽。在世界法治史上，當我們想要說明法官不屈從于任何權威，隻服從法律時，柯克與詹姆斯國王的争論總是被當做最好的例證。當然，在這場法官與國王的較量中，最終以柯克被免職而宣告結束。然而，正因為有像柯克這樣的法律守護者，才使得詹姆斯一世并未對英國的法律傳統造成破壞，事實上，他“一直小心地在普通法的框架内行事”。

柯克在任國會議員的後期，其所服務的國王是最終被砍頭的查理一世。我們在中學學習世界曆史時，英國曆史上的幾個憲法性文件是重要的“知識點”，而1628年議會通過的“權利請願書”就是其中之一。而在這份複活了《自由大憲章》的文件，在從構思、起草到通過的過程中，柯克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在梳理柯克的貢獻時，其職業生涯中似乎“遺漏”了一項，那就是他在被任命為法官前曾擔任過的總檢察長職務。而他擔任這一職務時，參加的對瓦爾特·雷利爵士的叛國罪的審判，則展現了他最惡劣的一面，因為他在整個過程中，“表現得根本不像一位檢察官，而像是在進行一場殘酷的逗熊遊戲。他毫無保留地欺侮、威吓和嘲笑着這位落難的巨人，指責他是‘英格蘭這片土地上最充滿惡臭的叛徒’。”讓人無法相信，這個人就是為保障臣民的權利而與詹姆斯國王據理力争的那個柯克。

另一位英國學者薩達卡特·卡德裡在《不公正的審判》中，詳細地介紹了雷利案件審判的全過程，他認為柯克是依靠卑鄙的手段、奉承、個人魅力攀上了社會上層，并假當時的法官之口，說柯克就是那種“喜歡玩弄辯述”和耍小聰明的人，這種人的價值就在于“使被起訴的無罪之人斷送性命”。至于詹姆斯國王任命柯克為大法官及後來兩人之間發生沖突之事，卡德裡則戲谑地說，這是“昔日的寵物狗現在死咬着曾喂養它的主人的手，怎麼也不松口。”對柯克的厭惡躍然紙上。

讀柯克的這段曆史，很讓人不适。這也提示我們，現實生活中的每個人其實都是不完美的，或者他所經曆的每個人生階段中的表現可能是不一樣的。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柯克雖然沒有對他在雷利案件中的表現進行過忏悔，但他在法官和議員的職業生涯中，卻在為避免同樣事情的再次發生而抗争，在其以制度性遺産留給後人時，或許正可以糾偏其在擔任總檢察長時的惡劣行為。漫畫/陳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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