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點心,在中國人傳統的飲食體系當中,好像獨占着一種“特别”。
它既不像主食般那樣不可或缺,也不一定占有像各大菜系般舉足輕重的江湖地位,很多時候,它不作為一種食物而存在,而是一種“閑食”。不為求飽,為的更多的,或是心的安逸和閑适。
換句話說,好像隻有人心裡有餘地的時候,才會想起弄一點點心來吃。
圖 | 青-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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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門有一公案,叫德山點心,講的是德山宣鑒禅師的故事。
傳言宣鑒禅師在開悟之前,原本是研究律藏和性相二宗的。後來,南方禅宗興起,他心中有不解,就出門去找禅宗高僧一辯佛法。
有一天,他走到了龍潭山山腳,碰到一家點心鋪子,打算買一點東西吃。點心鋪的老婆婆看到宣鑒禅師擔子裡的書,就問他,“這是寫什麼的書?”宣鑒禅師回答,這是他編著的《青龍疏鈔》,講的是《金剛經》。婆婆于是問他,“你既然讀過金剛經,那我有個問題請教,如果你能答,點心給你,如果不能答,那就隻能請你别處覓食了。”宣鑒禅師答,“好。”
婆婆問,“《金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未審上座,點哪個心啊?”
點心——點何處之心,一個問題,輕輕巧巧就将當下宣鑒禅師如蒙塵霧般的心,點撥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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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門的故事似乎說得有點遠,但卻道出了“點心”二字最為深長的意味,也越發讓人分辨不清,這麼妙的名字,究竟是前人的無心插柳,還是真的出自哪位高人手筆?
蔣勳曾解讀“忙”字,他覺得,“忙是心靈的死亡。不見得是事情多,更多原因是對周遭的東西沒有感覺。”而點心這個東西,卻恰恰相反。它是“餘時”的東西,不見得是事情少,更多強調的是對生活、對周遭,更為豐沛且入微的感受。
在中國,“點心”分散于天南地北,以各種形态存在,大約也恰恰好說明了傳統文化當中對“感知”的推崇。忙時亡心,餘時點心。
圖 | 叮叮笑笑生
不刻意去彙總,或都很難想象,中國竟然有那麼多種類的點心。
首先按照地理區位,由北往南,可大緻分為京式點心、蘇式點心、廣式點心三大類。但在不同區域,又能根據在地物産、風俗、文化等等因素,繼續細分出,如津式、揚式、川式、閩式、滬式、甯紹式、潮式、滇式等等派别。
每種派别的點心,都帶着每個地方獨特的氣質;而每個城市所經曆過的風風雨雨,又好像回過頭都藏在這一份份小小的點心裡。
圖 | 誰最中國
比方,京津地區的點心。
到現在,老北京的老頭老太太,還是改不了隔三岔五去老字号茶鋪囤茉莉花茶,然後去稻香村買應時點心。夏天的綠豆糕、冬天的沙琪瑪、端午的青團、中秋的月餅,還有日常吃的棗泥點心、牛舌餅、山楂鍋盔等等。
京津點心的特色是融合南北風味,既有南方的、漢族點心的底子,也交融着滿、蒙、回、藏的飲食習慣。早年間,北京、天津的點心鋪多叫“饽饽鋪”。“饽饽”一詞據說就是始于元代的說法。京派作家葉廣芩,她筆下的《狀元媒》,父親第一次見到母親,就是在一個雨天,朝外大街一家叫“永星齋”的饽饽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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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方,蘇杭一帶的江南點心。
與當地“不時不食”的飲食習慣一緻,江南點心也有明顯的時序特色——“春餅、夏糕、秋酥、冬糖”,并且運用時令物産做出千般變化。就好像,把江南四季風物圖景複刻到了一疊疊小點心上。春天的龍井,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桂花,一切四時風物都能拿來用于點心的制作。與其它地方更為不同的,還在于,江南的點心,多有以糯米、粳米為主料的,像定勝糕、雲片糕,無不透露着江南魚米之鄉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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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廣州和上海的點心,除了本土特色之外,時而也有一些“中西合璧”的。像雞仔餅、老婆餅、蝴蝶酥,重油、重糖、重蛋,偏向西點的做法。這又關聯起沿海城市近代以來的開埠通商、較早接觸西方文化的那段曆史。
如此種種,錯綜複雜,曆史孕育食物,食物又一代代傳承曆史。五花八門的點心,也在用着它的方式,講述着南北東西各座城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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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同事帶了一盒福建的老式綠豆餅來公司。形如小籠包,薄薄的糯米皮,内陷飽滿帶一點清甜,不甜膩,十分應和夏天的胃口。
還有杭州的芡實糕,也不甜。并且口感不同于一般的糕點,有帶一點點嚼頭的層次,更突出食材本身的滋味口感……不禁感歎,好像慢慢接觸到各地的傳統點心之後,才恍然發現,原來老式點心還有這麼多“玩法”。
又或者,傳統的點心之所以傳播得慢,是因為很多“玩法”其實是很費功夫的,這所謂得“功夫”既包含手工人力,也包含需要的時間。如此,商業化、流程化程度也自然沒有辦法做到連鎖西點那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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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誦芬的《山居雜憶》裡,曾寫到一些杭州的點心。
“頤香齋,賣一種麻糕,是用黑芝麻泥做成,三寸長、二寸寬,用油紙包着,隔着紙都能聞到芝麻的香味……一種用炒米粉做的點心,叫炒米糕,香甜松脆。”還有寸金糖、黑白芝麻片、雪棗、枇杷梗、冰雪糕、綠豆糕等,都按照季節出售。遺憾的是,如今這些糕點,大多也早已失傳。
過去高家在杭州是大族,有“杭半城”之稱。高家為女兒準備出嫁用的桂花糖,就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因為光是收集所需的桂花,就要等幾個秋天,再加上清理、準備等等工作,幾年過去,喜糖的原料才算備齊。
想起誰說的,“雅是心裡有别人。”
點心裡的四時風雅,需要的或也是心裡的餘地。裝得下春天的花浪、夏天的荷清、秋天的桂香、冬天的雪白,裝得下漫長的等待,裝得下自然萬物……等一切都裝得下的時候,才能生出那樣一種“點點的心情”。
一疊點心,一杯清茶,清風明月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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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想,在當代的語境中,點心似乎慢慢變成了一個“老派”的詞彙。
不過,不一定是“過時”的那種老派,更多是帶着一些溫潤的色澤,像夏天用蒲扇一下一下扇出來的風一樣的,包含着一種“柔軟與妥帖”的老派。
想起小時候偷偷撬開奶奶的馬口鐵盒。
盒子裡,日常鋪着一張幹淨的包裝紙,上面擺的點心時常變化。有時是幾塊桃酥,有時是苔條千層,入冬之後常能見到油棗、芝麻酥糖等甜味更重的點心,偶爾也有桃片、骰子糕之類。小時候零食不多,點心盒子就是小孩子的零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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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早幾年還常常去北京稻香村。
老式供銷社一樣的營業窗口,外面的人探着頭掃着玻璃那頭的點心箱,“來兩塊山楂鍋盔、兩塊牛舌餅、一個拿破侖”,然後看營業員熟稔地用老派的食品紙袋分門别類折好袋口,遞到顧客手上。
好像所有與點心有關的回憶,回想起,就像一口酥糖咬下去,甜分在口腔散開,回味是點點的甜趣、點點的溫暖,然後在時間裡,慢慢釀成如詩的往事。
圖 | 叮叮笑笑生
點心,是中國人生活的餘裕。
有功夫、有心思,才會去琢磨點心的事。
但更有意思的,或還是心裡的餘裕。就像小時候,奶奶拉扯着不谙世事的我,說,“等你長大後啊,記得來看我的時候别的什麼都不用買,拎一袋點心,奶奶就很高興。”
小時候自然不當真,覺得以後多的是比點心更好、更貴的東西。但随着年歲增長,卻好像越來越能懂得這話中的滋味。
越是看起來日常簡單的東西,越是難得。因為那往往需要更多的心意,需要看得見對方的生活,更是在自己的日常中心裡總是藏着對方。
而,正是這份“點點心意”,卻往往最難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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