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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福莊在北京什麼地方

民俗 更新时间:2024-06-16 18:01:34

導讀:

北京北部有個定福皇莊,曾容納了數萬奮鬥在北京的漂泊者,是“北漂”們難舍的港灣。殊不知,定福皇莊還是回族聚居的民族村。一個從民族村裡長大的回族青年,竟從小就開始與“北漂”們相遇,二十年光陰匆匆而過,太多的“北漂”故事成為他心中的礦藏。“北漂”與回族的文化交際,也被他細細觀察。紀實散文《“漂”,在定福皇莊》,以五個相連的短章,從一名北京“土著”的視角看“北漂”,将一個“北漂”村二十年的畫卷徐徐展開……

定福莊在北京什麼地方(漂在定福皇莊)1

“漂”,在定福皇莊

一個京郊民族村的北漂記憶

最近風不大也不冷了,晴暖的光線就要趕走積壓已久的寒氣。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春節過後從老家返京的“北漂”們,他們扛着包裹,提着箱子,下了公交車來到村裡。他們從一個村,來到另一個村:一個是老家的村,一個是京郊的定福皇莊村。他們跟房東打聲招呼,開開窗曬曬被子,就要準備上班了,新一年的勞動和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定福皇莊位于北京回龍觀北部,是北京有名的城中村,曾容納了數萬名外來務工者。他們漂泊在北京,所以被稱為“北漂”。“北漂”到來前,定福皇莊因“回民聚居”聞名于昌平,“北漂”大舉到來後,又因城中村的特征在北京取得了更大的知名度。回憶過往的生活,我最難忘的就是繁華的村口,這裡無論晨昏或晝夜,總有無數的行人和車輛川流在日光或霓虹,好像永遠都走不完。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北漂”。

燕聲裡的老山西

童年的記憶,關于胡同、燕子和家。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這邊很多家庭都有或多或少的山西租戶,就租在本地人院子裡空置的房屋内。同一個院子,同一片天空,黑身白腹的燕子在房檐下築巢,在北京人和山西人的生活裡“啾啾喳喳”飛來穿去,在空氣中留下微小而勁道的疾風。這是我童年記憶的一幅背景畫。

燕聲裡的老山西們,應該是這裡最早的漂泊者了。他們不僅攜妻帶子地遷來,還呼朋引伴,把自己的親戚、老鄉介紹過來,租在附近。這樣一來,他們不僅在生意上可以互助,還可以常常相聚,飲酒歡樂。記得我家就住了兩家山西人,一家是老楊家,一家是老張家,都是大同的煤販。那個時候,經濟差異并不大,人與人之間并沒有太多秘密,閑侃一番總有很多話題。童年的我聽不懂山西的鄉音,總是凝神觀望着他們爽朗的大笑,還有各種手勢,猜測着他們在說什麼。遺憾的是,他們隻在與我們本地人說話時,才試着說普通話,所以他們之間在說什麼,對我來說常常是一個迷。但我一直忘不了每到春節返京時,老楊和老張都從老家背來一袋黃小米,送給我家煮粥吃。如果他們夏季回老家了,回來也會給我們帶一些老家的西紅柿、豆腐幹。如果他們家裡吃“饸饹”,就會熱情地盛一大碗送給我們。黃小米、豆腐幹、饸饹面,與自己家的炸醬面、揪面片一起,填滿了我童年的味蕾。

大人的事我們不懂,孩子之間從沒有猜忌,小娟就是我最好的伴侶。她姓李,父母都是山西人,從小學一年級就在我們村回民小學讀書。我們不僅是同班同學,還是鄰居。記得很小的時候,放學之後她就來找我寫作業,一直寫到長大。她進我家從來不敲門,我家門也不關,她來了我們就寫啊,畫啊,然後就打打鬧鬧、看電視。記得我爺爺奶奶院裡有棵棗樹,一到秋季滿天的紅點壓彎了枝頭,我們就用一根竹竿揮打過去,棗子就砰砰落了一地,與那些油綠的葉子和在一起。奶奶用一個方便面口袋,裝了很多紅棗給她,讓她帶回家去分享。她哥哥生了小孩後,奶奶還特意叮囑她一定要小心棗核,不要卡了小孩嗓子。有一次,她哥哥的腿摔傷了,奶奶知道後就主動對她說:“你家裡用錢嗎?用的話你言語一聲……”二年級那個寒假,小娟全家都消失了。我對爺爺奶奶說:“他們估計是搬走了吧……”沒想到開學過了一周多,家門響了,推開門的正是她。原來,她在老家的爺爺走了,全家回山西為老人料理後事了。她又坐在了我身邊,給我說了很多老家的習俗。我問她:“你老家叫什麼?”“山西省……”她尖着嗓子把從省到村的地名說了一遍,那幾個地名将童年的我指向一個神秘的西方。我遙望西山,想:那裡遍地是黃小米、豆腐幹、饸饹面吧……

一間屋子是一個小家,一座院子是一個大家。記得小時候,我在一個本地的小夥伴家玩。他家父母不睦,與爺爺奶奶也不和,一家人談着談着火藥味就濃了,吼聲之後就是恐怖的摔打聲。我和小夥伴在外面的石榴樹下,也不敢吱聲。隻見他家的一個“老山西”胖阿姨趕緊從自己屋裡出來,隔着窗戶看着大吵大鬧的一家人急得團團轉。她看到石榴樹下的我們,就小跑着找到我們,蹲下來詢問我的小夥伴,急得直冒汗:“怎麼回事?和我說說?”“我也不懂,大概是因為……戶口……”小夥伴答。“戶口?戶口怎麼回事?”“之前我媽說……但是我爸爸和我奶奶去……”小夥伴弄不懂大人之間的糾紛,就把最近幾天大人之間的話試着叨咕了一遍,也叨咕不全。這時,屋裡傳出推搡的動靜,夾雜着杯碗破碎的聲響。胖阿姨這邊臨危不亂,蹲在地上,眉頭緊鎖。她一手遮着耳朵,盡量不讓這場紛亂打擾自己,另一隻手用手指在地上劃着,口中低聲品咂着:“戶口……”突然,她一拍大腿,大叫了聲:“噢,是這麼回事!”就急忙折回去,一開簾子,沖進了那“龍争虎鬥”的現場。我和小夥伴瞪大眼睛看着屋裡,不知她将怎樣解勸,更不知這些發怒的“狂牛”會不會打急眼了拿她出氣,真是捏了一把汗。沒想到,過了一會,屋裡就悄無聲息了,然後是長久的談話聲,那聲音很平靜。她的山西鄉音夾雜在裡面,在小夥伴一家人中顯得不同,而他們相同的語氣讓這種不同有了一種和諧的美好。

燕聲裡的老山西,有笑聲,也有淚水。一次,我和奶奶隐約聽到廁所那邊傳來哭聲,就過去看,原來是老張的媳婦坐在廁所門口,用一塊毛毯墊在地上,泣涕橫流。奶奶小心地問:“怎麼了,老張媳婦?”老張媳婦估計哭暈了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一句話,我和奶奶雖說似懂非懂,其實也是懂了。我們心知肚明,那一定是她的山西老家亡了人了,消息比較突然,刺激到了她。奶奶領着我走了,把一整個院子留給了她,讓她不受打擾地大放悲聲。那哭聲也與本地人很不一樣,至今我都無法遺忘。漂泊在北京,縱使身邊的親戚、老鄉再多,到這時也是關山難越,見不成親人最後一面。記得還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叔叔,面向西方磕頭痛哭,身邊放着一瓶白酒。我吓得驚慌失措,趕忙悄悄跑了,跑出很遠,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爹啊!”……

燕聲裡的童年,在定福皇莊的胡同、院子和家。這裡有很多老山西,他們與我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因為這層屋檐,也就沒有了那麼多“你”和“我”……山西人的生活很熱鬧,他們各種節日的味道比本地更濃。也許隻有一個遺憾,那就是因為本地人有很多回民,為了尊重回民習俗,他們從老家帶回來的春聯從來沒有張貼過。即使從來沒有貼過,他們也每年都帶來新的。那紅豔豔的大紙在行囊的一角隐現,伴随着沉重的包袱被男人扛起,踏上一年又一年……

“北京歡迎你”

燕聲裡,我戴上了紅領巾,健康地長大了。這時我是一個少年,是能迎着陽光自己去上學的少年。那時的北京也像青春洋溢的少年,距離2008年奧運會越來越近,直到時間的指針從2007來到2008,“北京歡迎你”的歌聲已經溢滿了街巷。一切因奧運帶來的生機、活力,都讓經曆過“北京2008”的人們難以忘懷。那幾年,我們村裡的“北漂”越來越年輕了,老家也越來越多樣了。相比于老山西們把全家老少帶到我們的屋檐,年輕人們大多是自己租住,在北京單打獨鬥,要開辟出屬于自己的世界。那時的我,經常看着這些大哥哥、大姐姐,心中懷着幸福的憧憬,也可以說是幸福的猜測,猜測哪個路過的哥哥或姐姐是大學生。那時,在北京就業比現在容易得多,在城郊租間房也很便宜,月租隻需100元就能住得不錯(此前隻需幾十元)。有了落腳的地方,自然就能為事業拼搏了。

我家來了兩個遼甯的女生,既像是同學,也像是姐妹。她們住在一間小屋,平時去上班,周末就在這間小屋裡讀書、嬉戲、唱英語歌。兩個小姐姐知道我在學校成績優秀,就落落大方地招呼我到她們屋裡去。我驚呆了,一整個房間都是書籍、雜志,到處飄着一種伴随着墨香的香水味。美好的空氣蕩漾在我的鼻息!我捏緊小拳頭立志考上大學,覺得考上大學就可以讀懂這一屋子所有的書了。但羞怯的我隐藏着這份激動,她們考我這個單詞是什麼,那個單詞是什麼,我雖然知道也不好意思說,就紅着臉:“我……不知道……”她們兩個就爽聲笑着,拉着我的小手,給我指認。空氣凝滞了,複又化解了,我也扔掉了羞怯,與她們一起玩耍起來。我問:“姐姐,你是大學生嗎?”她們都說:“我是。”這大概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遇到的大學生。我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問:“你們是哪座大學的?”那時的我,聽到任何一所大學的名字,就仿佛聽到遠在外太空的一片美麗星雲的名字:距離我太遠了,太高了,我覺得我大概率是考不上的。她們都說自己是“北京……大學”的,啊!“北京”!我太激動了,激動到辨認不清“北京”後面她們說了哪些字了。後來我經常到那個房間去借書、看書,問她們各種問題。她們一聽見我的問題就笑,一笑眼睛就彎成月牙,那兩雙月牙向我的心投來皎潔的月光。她們仿佛一個永不枯竭的寶庫,永遠能把我的各種問題解答得頭頭是道,把我的小問号變成大大的驚歎号。

我家又來了一對黑龍江的小情侶。之所以知道他們是黑龍江人,那是因為一次我找他們炫耀我的鋼筆,就把筆和紙交到了他們手裡。她把筆給他,他一時不知道寫些什麼,就看着她。他們對看了一會,他好像懂了什麼,就爽快地在紙上端端正正地寫下:“綏化”。我去學校問老師,老師查百度,告訴我綏化在黑龍江,地名源于滿語。男朋友身材很高,骨架很大,顯得沉穩;女朋友嬌小可愛,顯得活潑,這是我對他們最初的印象。他們經常跟我說話,逗我玩。一次,女孩好像上班被公司欠薪了,不知怎麼索回,就問我的父親。父親給她說了幾種方式,如果與公司溝通要怎樣,如果去舉報要怎樣,囑咐她一定要有理有據有節,不要胡鬧給人把柄。女孩像是從老家出來就直接來了北京,聽得似懂非懂,一雙眼睛瞪得很大。現在想來,那時的她涉世不深,不知世上有着欺和騙。她心中的北京是絕無瑕疵的完美的存在,她的眼睛寫滿了清澈。此時,清澈的雙眸掠過一陣陣疑惑的漣漪,我心中有些難過。那次之後,她沉穩了許多,不像原來那麼活潑了。一次,别人都去上班了,我也去上學了,她和男朋友就把大門給反鎖了,在這個小院裡過二人世界。少年的我不明其意,看到大門被反鎖了,就一個勁地用腳踢。等女孩紅着臉給我把門打開,我已經踢了半個小時,從那之後她男朋友從來不對我說話了。

那時我家還有個湖南人,40多歲,操着悅耳的湘音,走路做事都是風風火火,渾身上下透着一種快活。他原本在附近一家高級别墅區當保安,一次他工作時耐不住對别墅的好奇,跳着腳朝别墅業主家裡觀望。這個動作把業主吓壞了,業主投訴了他,他就被單位開除了。我們都打趣他:“你這就是快活過頭啦!”他也不灰心,又換了别的工作,照樣興緻勃勃,每天下班都買回一條大鯉魚,花一個小時時間精精細細給自己做頓飯。大家看着他喝着小酒,吃着大鯉魚,那樣子别提多有食欲了,都羨慕他有這樣的好胃口。

一次,我放學到家,看到家裡來了一位漂亮的大姐姐,身姿高挑,秀發飄然。她來到湖南男人的房間,就洗菜、做飯,等他下班到家了,她正好做完。他興緻勃勃,好為人師,就給女孩講解你這個菜應該怎麼炒,那個肉應該怎麼切,給女孩提了好多意見。我和母親在屋裡聽着,暗自佩服“他還真挺懂”。誰知道,他說着說着,那個女孩突然“嗚”地哭了,爆出一句湖南話“哼,我再也不來了”,一甩手頭也不回就跑出了院子,奔跑的高跟涼鞋在地上擊打出一陣驚雷,飄動的長發給我們留下一朵烏黑的雲。他猝不及防,也追不上,呆立在院子裡懵了,那朵雲就成了我和母親的疑雲。母親連忙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了一通。原來,女孩是他女兒,剛剛學會做飯,來找他是特意給父親展示一下廚藝,也是盡孝心。他沒想到這一點,沒有贊美女兒的手藝,反而趁這時教起了做飯。母親哭笑不得,訓他說:“我剛說你這人還挺懂!看來你什麼都不懂!女兒第一次給你做飯,做得好與不好你都要誇……”他摸着自己腦袋,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連連跺腳!再打女兒電話,女兒怄氣不接了,他自己隻能對月空歎了。

2008年8月8日,那個夜晚舉國沸騰,世界聚焦着北京,聚焦着鳥巢體育場。我父母提前下了班,我們一家早早等待在電視前,要目睹這場期待多年的開幕式。隔着家裡的玻璃,我看到我們院裡所有房間的燈都亮着,“北漂”們也都守在自己的電視前。象征着56個民族的小朋友擎着五星紅旗來到舞台中央,國歌響了,國旗升起來了!院子裡頓時發出歡呼,平時不舍得打電話的他們大聲給老家的親友打電話,有東北話、山西話、湖南話……南腔北調交疊在一起:“俺在北京!升旗啦!……”“奧運會開幕啦!趕緊看,别晚了錯過了點火(點燃主火炬)!”“高興得很!……”他們為北京而驕傲,為民族而驕傲。後面點燃主火炬時,鳥巢體育場一片輝煌,猶如白晝,絢麗的焰火騰空而起,輝映成七色彩虹。“北漂”們在各自的小家歡呼雀躍,那時灼熱的煙花綻放在了他們所有人的心中,沸騰了所有人的血液。我相信那一夜,“漂”在定福皇莊的人們,沒有人不為自己身在北京而熱淚湧流。

十年繁華,居大不易

2010年,定福皇莊發生了徹底的改變,那一年我初三。“北漂”越來越多,特别是海澱唐家嶺拆遷後,大批“海澱漂”成為“昌平漂”,進入定福皇莊。由此村裡租房越來越難,幾次漲價仍供不應求。大多本地村民都打算冒把險,把自己宅基地上的平房推倒了,請河南的建築隊建立可以容納更多“北漂”的樓房。那一年整個村子成了一片巨大的工地,基本上沒有了四合院。春暖之時,北歸的燕子成群盤旋在低空,見自己的巢穴連同所有的院子一起失蹤,無“枝”可依,久旋數日才散去。“北漂”們的生活也從四合院變成了樓上樓下。由此,定福皇莊成了類似于廣州三元裡、深圳白石洲那樣有名的城中村。據有關部門不完全統計,村内“北漂”曾有5萬之衆,是我們本地村民的10多倍。

村裡熱鬧極了。每天早晨,上班的人們傾巢而出,湧進村子周圍的公交站。每分鐘都有公交車輕捷地停靠進來,車門打開,車廂瞬間變成沙丁魚罐頭。等費力地關好門,柴油燃燒,發動機發出沉悶的轟響,車子再也不是輕飄飄的,好像開走了一輛軋路機。下班之後,5萬多人一擁而入,小飯館、台球館、理發店的燈亮了,路邊攤的燈亮了,處處是夜市的海洋……

“北漂”的居住密度大了,生活節奏快了,互相認識的必要也就不多了,大多都是獨來獨往。與房東碰面,也隻是交房租,或者要換燈泡,一般也沒有别的話題。我們家變成了4層樓房,母親辭了職,抄電表、掃垃圾,全身心投入這座“公寓”的運行。這時,房租已經比2008年翻了5、6倍,而且要先交一定的押金,提前搬走、損害物品都是不退押金的理由。這些成為對“北漂”的第一道考驗:“漂”在北京,必須有一定收入,不然就隻能“出局”了……

對于從北京“出局”的人,我的第一印象源自這樣一件小事:記得樓房剛建成時,來的第一批“北漂”裡有個河北的女生。她初來北京,隻背着一個包,對一切都欣欣然,是一個歡脫的元氣少女。她好奇地詢問我們,附近的超市在哪,附近的銀行在哪……把小家布置得井井有條,準備要在北京長久地奮鬥下去。剛租下房子,馬上開始找工作,鬥志高昂。約有半月了,我父母發現她門縫出水了。我們到她房間一看,她光着腳丫靠在椅子上,頭發淩亂。母親懂了:她在北京沒找到工作,如果提前搬走押金就不能退了,所以她故意弄一地水想讓母親趕她走,以為這樣就能退回押金。這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心靈烙印,讓我覺得對于拼搏者而言,“淘汰出局”似乎總不是一件好事。

但當“淘汰出局”者接二連三,以至于成了北京新的氣象時,我開始接受人們變成匆匆的過客。2011年夏,我遠在山東的姥姥和表弟從老家來北京,我和表弟就住到2層一處空房裡,這是一個剛剛搬走的“北漂”租戶住過的地方。夜裡黑了,對面一扇窗裡的燈還不熄,傳出聲聲争吵。我對表弟“噓”了一聲,湊過去聽裡面的動靜。我懂了,原來,對面這戶人家正在搬家去其他地方,到天黑了還沒搬完,隻能次日再搬。但他們現在的房租今晚就到期了,如果明天搬,就多占了天數,房東讓他們再加幾百元錢。我聽到租戶對房東好言相求,房東不依不饒,強要收錢,不然現在就把他們東西扔出去。我和表弟回到床前,靜卧無言,聽着對面淩亂的腳步聲和摩挲聲,不知道租戶是打算妥協加錢還是趁黑搬走。

姥姥和表弟回山東後,我跟母親說了這事,母親說:“人家房東也有理,該住到哪天就是哪天。現在人多房少,你搬晚了一天,房東可能就損失了一個新租戶……”後來我又聽人講,這棟樓房東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建完了樓房,懶得打理那麼多房間,早已包給了“二房東”,原房東在外面去生活了。“二房東”每年一次性給原房東一筆固定的錢,然後自己負責出租和打掃,多賺的錢就是自己的。這樣看來,他交了錢運行這座公寓,不講情面似也無可厚非。這就是一個“流水席”般的北京,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搬進來,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搬出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每天路上碰到那麼多人,我好像跟誰也沒臉熟過。

本地人與“北漂”的人際關系也不再那麼溫暖了。記得2013年末,那個冬天,我家附近有個租戶,自己燃煤取暖,家裡11歲的兒子煤氣中毒沒搶救過來,一個小生命完結了。租戶将房東告上法庭,索要百萬元賠償,經調解,賠了10多萬元告終。那天我放學到家,路上遇到好多本地人在談這事,大家都為這個房東“鳴不平”,說都怪這個租戶自己燃煤,自己中毒了,害得房東賠了那麼多錢。我心裡一揪,一個“北漂”家庭,一個年幼的孩子,生命的終了可以被如此輕描淡寫……還有一年除夕夜,村上一個北漂的小商店老闆不慎點着了店裡的爆竹,整個商店都起火了。那時我正在一個本地朋友家做客,他家人聽說火情後,紋絲不亂,問村裡今天值班的保安是不是自己的親戚,知道不是自己的親戚就慶幸火災與自己家沒有任何關系,繼續推杯換盞、大快朵頤了。我想,人情的冷漠大概是因為人太多了,流動太快了;也大概是因為房租漲高了,租戶也“狡猾”了,雙方很難信任了吧。

縱然如此,“北漂”們志在北京,就唯有風雨兼程,一路狂歌。很多“北漂”白天有全職的工作,下班回來還要跑跑網約車,或者擺個燒烤攤、襪子攤。有的離異母親自己帶着孩子,白天工作,下班回來趕緊給孩子做飯,檢查孩子作業,沒有片刻的甯靜。我家前幾年就住了一位帶着兒子的母親。一天,這位母親在外工作,把兒子留在家裡,打兒子電話沒有接,吓得崩潰大哭,扔下工作趕緊回來。定福皇莊沒有他們安睡的溫床,有的隻是一張小小的床闆,有的隻是他們為明天焦慮時萦繞自己的狹小的四面牆,這就是他們晚歸小憩的角落。獨自拼搏總會孤寂,彼此相擁才顯溫情,很多小情侶、小夫妻也在這裡落腳。從天橋望去,每一個發着螢火之光的小窗裡,都可能發生着用體溫為彼此取暖的交合。小小的定福皇莊,承載了5萬多人五味雜陳的青春回憶……

我喜歡在晚上散步,特别是夏天的晚上,萬物勃發的夏天是難以抗拒的魅惑。無論走過村裡的主街,還是拐入一條胡同,都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們摩肩接踵地行走,勤勞的漂泊者在尋找難得的消遣。台球室裡聚精會神的男人們、商店裡選購小飾品的女孩子、小酒館裡猜拳的民工們、炒面攤前颠勺的胖師傅、蔬果攤後熱辣的小媳婦……他們赤腳踩着涼拖,有的形單影隻,有的手牽着手,身影迅速變換,又迅速交疊,在霓虹裡穿行,穿行,然後消逝。這些熱鬧的夜晚,定格了我對家鄉定福皇莊的最後印象。

随着北京城市功能定位的明晰,定福皇莊啟動拆遷,至2020年末基本結束。由此,“定福皇莊”成了承載太多内涵的曆史名詞,成了“北漂”記憶中的一段難舍的時光。他們背着背包而來,滿載故事而去,帶走成熟笃定的自己。

“北漂”與少數民族

“北漂”與“少數民族”,當這兩個概念,或兩重身份交疊在一起,奇異的曲目便會奏鳴。這的确是一個鮮見的題目,而這一樂章早已在定福皇莊寫就。

在我們慣常的經驗裡,回族是漂泊者,漢族是本地人;而在定福皇莊,漢族是漂泊者,我們回族是世居的“土著”村民。換句話說,漢族是租戶,回族是房東。随着“北漂”與日俱增,“北漂”中的回族,或者與回族有感情的人也越來越多了。記得前幾年,我家來了一個山東菏澤的女孩。她住了半年多,見我家炸油香,頓時眉飛色舞起來:“我也是回民!我也是回民!”我們一臉疑惑,因為我們看過她身份證。她看懂了我們的疑惑,就說:“是這樣的,我老家那個地方回民挺多的,我有幾個很好的閨蜜都是回民。她們家裡都炸這個,我常吃,我就經常開玩笑說自己也是回民。”我們給了她兩個,她從自己屋裡找來大盤子,小心翼翼地端起來。她雙手承起油香之重時,眼睛潮濕了,紅着小鼻頭:“真沒想到在北京,看見了老家的油香……謝謝叔叔阿姨!”

有一年,家裡做周年。我給鄰居送油香,鄰居沒在,她的租戶出來了。租戶對我說:“交給我,放心吧。我住好幾年了,你們這事我都明白,房東回來我給她。”出來後,我想着這句“你們這事我都明白”,怎麼想都有點耳熟,似乎在哪聽過。想了很久才想起來:前幾年我們這有個老奶奶歸真了,房前屋後都是跪經的回民鄉親。村裡一名收廢品的師傅,是河南人,之前受到過奶奶的接濟。這一天他蹬着三輪車拐進這個胡同,一看“白”了,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頭戴白帽的回民衆多,擁擠在胡同,顯出一片白)。隻見他把車擱在一邊,也不管車上收來的東西,三步并作兩步,就撞進了院門。他随手揀了一頂小白帽戴在頭頂,還正了正,說“你們這事我都明白!”咕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大娘!一路走好!”他剛要磕頭,大家就拉他起來。他倔得不行,怎麼拉都不起來,硬是磕了個頭,又叫了聲:“大娘!一路走好!”大家被他的“莽撞”弄得哭笑不得,都知道他念着老人的恩情,來送老人一程。這一幕讓靜默在經聲裡的人們,終于抹起了淚花。

其實,在更多時候,“北漂”的漢族對回民文化流露出自然的獵奇與誤會。有一次家裡宰牛,炖牛肉,就在胡同裡支起了大黑鍋,炸油香也在外面。路過的“北漂”一看,嗯?這麼多的油餅?還以為我們家“改行”賣牛肉湯配油餅了。我的夥伴更是哭笑不得,他蹬三輪車拉着一車油香,一個“北漂”直接扔在車裡20元錢,要買這個油香。在我們當地習俗,油香不是商品。夥伴說不賣,“北漂”就加錢,夥伴還說不賣,“北漂”就再加錢,把夥伴逗得捧腹大笑,免費送了他兩個。

建樓之後,在我家住得最久的是一位數學老師。他是甯夏的回族,來的時候38歲,走的時候48歲,西域基因仿佛刻進了他的頭骨,在面龐中顯放。他大齡未婚,鮮有親戚來訪,更無朋友上門,獨居在此。他一陣子在校,一陣子在家,讓母親十分為難。因為隻要連續幾天沒看到這個人,我們就會十分心慌,不知是否出了什麼事。除非我們小心翼翼打開房間一探究竟,才能吃下定心丸。他是一個非常整潔的人,身為穆斯林齋拜俱全,住在我們村就是為了臨近清真寺。我們知道他經常上寺,就讓他騎我們的自行車,他也不客氣。

一次,他下班回來,從外面晃晃悠悠地提着一袋面條進了門,顯得體力難支,十分虛弱。我知道,齋月到了。進門之後,他煮好了面,又出去看看天,昏了才吃。我家并不是傳統家庭,齋月照吃不誤。一次正在齋月,他來晾衣服,正好看到我家炒了一大桌子好菜。我們也不敢像平時那樣問“你吃了嗎”,他也不好意思像平時那樣寒暄“吃飯呢啊”,于是雙方僵在了那兒。他走後,我們一家三口無比“罪惡”地開始了“吞咽”,一桌好菜,滋味大減。

2012年春,我奶奶病老歸真,我家辦事。他出入我家,看見了我們的“爾麥裡”,就考我:“你知道清真言吧?”我就給他念了一遍,他很興奮,顯得大喜過望,說:“行行!會念這個,知道認主獨一,不錯!……”我就趕緊找個話題,聊别的了——我擔心他考我其他的,考到我不會的,我不就瞎了嗎?或許是這個原因,我在信仰上進了一小步。

他住了10年,我印象中他總是一副固定的神态,瘦削的臉上長着冒不完的胡須,體現出漂泊的男人獨有的滄桑感。直到一次他回老家走得太匆忙,忘記書桌上還有一碗牛肉沒有吃,讓我和母親端走吃掉。我找到鑰匙打開他的房間,發現他書桌上有一張“固原師專畢業留念”,照片上找到了他,看到了他像年輕的法國男模一樣的臉。

清真寺裡“北漂”的回民更多,可惜,寺裡我是不常去的。前幾年,我很久沒有進寺了,動作都疏失了。一位陝西的穆斯林老伯看到了,就向我耳語:“年輕人不要怕,跟我學禮乃麻茲……”2021年蓋德爾夜,堂哥帶侄子來清真寺禮拜,侄子9歲了沒有經名,大殿上坐着一位雲南楚雄的穆斯林,為侄子取名“爾薩”。開齋節到了,數百名“北漂”穆斯林相聚寺内。他們尋找着同鄉,尋找着家的溫暖。

對少數民族最後的印象,應該就是疫情之際的東鄉族了,他們也是穆斯林。這群18歲的小夥子,是村裡蘭州牛肉面館的員工,他們老闆在我家租了房間,給他們當作宿舍。那年春天他們返京,在我們村口被防疫的關卡擋住,讓他們登記姓名、民族、來源地……母親來到村口接他們,看到他們嘻嘻哈哈,笨拙地拿起簽字筆,照着自己身份證上的名字,一筆一筆地在登記簿上“畫”着自己的名字。母親震驚地看着,登記簿上留下好幾行歪歪扭扭的“馬……”

蒙古、滿、朝鮮、鄂溫克、壯、苗、土家、拉祜、撒拉……據統計,近20個民族的青年打工者,在這裡留下了奮鬥的足迹,定福皇莊的“石榴籽”結成了甜美的“紅石榴”。我還未尋找他們,拆遷的大幕就已拉開,他們無聲而去。尋訪“石榴籽”的計劃成了我永遠無法圓滿的夢,“石榴籽”們在定福皇莊的表情也成了我再難解開的謎。

永遠的情誼

“漂”在定福皇莊,是難舍的情。

“老山西”們的故事沒有停止。

2020年親戚婚禮,我到飯店參加宴席,遇到了很多久違的親人、同學與朋友。我剛要去找他們,突然不知從哪閃現出一位老人,他一雙粗糙的大手把我鉗住了,眼睛直直盯着我:“小金!小金!”我懵了,這聲音和神态我是那麼熟悉,卻認不出老人是誰了。“哎呀,我是你家的老楊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楊伯伯,是您!”他的皺紋深了很多,臉也暗了很多,頭發也花白了,隻有一雙眼睛還像當年那麼亮。我驚了,十多年了,怎麼在這裡遇到!我也鉗住了老楊的手,老楊激動難捱,兩行清淚淌進皺紋:“當年我從你爸爸那租的房子,住了五六年,你爸爸真是好人呐!當年我心髒不好,在家病了幾天,那幾天屋裡隻有我自己。你爸爸天天早上隔着窗戶來看我,問我感覺身體怎麼樣,照顧我……”我們在光彩晶瑩的舞台邊坐下來,說着關于那時的閑話。話語間,我仿佛看到我家曾經的院子,還有那些老屋,飛來飛去的燕子啾啾喳喳,穿過老山西們的房前屋後。我看見了黃盈盈的小米,一碗碗盛得滿滿的饸饹面,有老楊,老張!還有他們的媳婦和孩子。眼淚就這麼往下淌,老楊不抹,我也不抹,因為我們的手鉗在了一起。

為了找小娟玩,前些年我去了趟她的老家——山西省廣靈縣焦某鄉龍某岩村,為了這些年幼時神秘的地名,我登上了長途汽車。汽車駛進昌平山林,向西,再向西,直到過了太行山脈,就順利抵達了,僅有3個多小時行程。原來,我與小娟,以及老山西們的老家,僅隔着太行。一座山脈,成了中國東中部分界線,也把一個世界的人們,分為本地人與“北漂”。返京時,我又沿着這條線路,把短短的旅途好好看了一遍。看着看着,兩側的房子密了起來,樓高了起來,我知道北京到了。從此,“北京”這個概念像冰塊一樣在我心裡融化了。小娟現已嫁為人妻,她向我要了我父親現在的照片。良久,回複我:“叔叔顯老了。”

2008年以後的故事也沒有停止。

在網上搜索“定福皇莊”,可以看到很多“北漂”分享自己的故事,有的在百度貼吧,有的在視頻平台。拆遷分散了他們的身影,他們将回憶珍藏。有的“北漂”在貼吧留言:“感謝曾經的房東!那段時間我工作不順,沒有收入,交不上房租。我的工作都在網上,上網費也快斷了。房東不但沒催趕我,反而看我最近沒交房租,猜出了我的狀況,主動送給我3個月的上網卡,讓我先把工作做好……就是這些上網卡,讓我把工作做成了,房租也交了,還攢下一筆小錢。真難忘定福皇莊,真難忘我的好房東!”

一次,我在通州打網約車去辦事,與司機閑聊了起來。司機說自己曾在一個很熱鬧的村裡租房,晚上如何如何繁華……我試探地問:“定福皇莊?”他驚得手都離開了方向盤:“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你也在那住過啊!”彼此報明來曆,相言甚歡。他說他是吉林人,賭錢欠了很多債,被媳婦趕出了家門,不得不來北京跑起了網約車。幸虧定福皇莊房租不高,周圍繁華,訂單多,為他攢下了錢。“我就住在回民小學操場南邊那個樓!哎呀,我經常看見你們孩子跑步跳繩。要再讓我回到小時候,給我重來一遍,我肯定不胡來(賭錢)啦!……”他的話匣子裡,話很密,也很真,我聽到了一段真實的“北漂”生活。确切地說,是“漂”在定福皇莊的生活。他說村子拆遷之後,他搬到了别處,房租高了很多,這也是我預料到的。

其實,很多“北漂”繼續往北,跑到了昌平的馬池口、南口、南邵,落腳在了城市更遠的邊緣,還在頑強地頂着更大的通勤壓力,為了夢想努力。他們像一顆顆頑強的釘子,用自己年輕健美的體魄紮進北京,謀求着生長的機會,直到冷風吹透傲骨,自己不再剛強和銳利。有不少“北漂”無力再奮鬥下去,回到老家,結束了自己漂泊的生活,“定福皇莊”成為他們終身難舍的回憶。最近兩年,随着北京定位的明确,這邊的 “北漂”也少了很多,特别是年輕人少了很多——掙得實在太少了,房租實在太高了。

2022年2月4日,北京冬奧會開幕式在鳥巢體育場舉行。這天是大年初四,我和父母又坐在了電視前。國歌唱起來了,國旗升起來了!我想起2008年那個夏夜,我們激動歡騰的小院,所有的“北漂”們一個個按捺不住給老家打起了電話,用不同的鄉音分享着自己的驕傲。“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北京歡迎你,為你開天辟地……”國旗上升着,我獨自懷念着2008。這時,母親的手機響了,是姥姥。母親接通電話,與姥姥共享起山東老家的鄉音。我猛地一驚:母親也曾是“北漂”。

作者:金博,回族,1995年12月生于北京昌平,畢業于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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