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杜鵑啼血、莊生夢蝶、良玉生煙、滄海珠淚。通篇都是聯想與想象,典故加比興的結合方式來展現其隐憂之美:濃烈真摯,曲調幽深;凄美格調,朦胧意境;詞藻華美中帶着深沉的含蓄……對于李商隐詩歌中常出現的隐憂之美,究竟是出于傷懷情路凄迷?還是出于感歎仕途坎坷?或是出于追憶逝水年華?後人暫時不得而知。
李商隐作為隐憂詩人,他最與衆不同的地方在于許多詩作竟然連題目都懶得寫了,但隻要讀着讀着,就會發現詩中仍充滿着濃濃的朦胧之美,實在讓人頗為費解。
但不可否認的是,每當讀他的詩時,就像是深邃暗黑的夜空突然被閃電劈得支離破碎,而在碎片閃爍的流光裡,你既可以看到流年、青春、歡笑和淚水,也可以看到某些無處可訴的情感、難言的悲憤,缥缈的理想、甚至是罕見的奇情異景……而就隻是在那瞬間,你将發現生命裡的那些痛楚與美好都在閃電的撕裂中,顯得清晰可見。
你甚至突然覺得,你和詩人雖是不同時代的人,但歸根結底還是同類人:雖同樣是年少時的敏感、同樣是職場上的不合時宜、同樣是情場上的春風得意——但殊不知他隻是官場失意,紙上風流而已。
因為在後人看來,除了《錦瑟》隐晦難懂外,李商隐的其他詩也同樣隐晦難懂,以至于讓許多讀者覺得似乎什麼都沒寫,但似乎什麼都已寫了,簡直跟玩猜謎語遊戲無異。至于李商隐的詩為何出現大量的隐憂之美,還得從他千帆閱盡的人情世故談起。
年少時的敏感:人生在貧寒的少年,隻能艱苦漂泊;面對難得機遇,隻能步步為營李商隐三歲那年,随父親南遷至江浙。五歲時便能誦經書,七歲時便能舞筆弄墨。九歲時,父突然病逝。年少的李商隐不得不随母扶棺還鄉,開啟了寒苦異常的經曆。
“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人生窮困,聞見所無。”
上述此詩便是李商隐自父親死後,所經曆的悲辛生活的真實寫照,當時他身為長子,為了補貼日常家用和維持生計,每天隻能靠為别人抄書掙錢。
十歲左右,正值初谙複雜人世的年齡段,但家境的貧寒和衰落,對童年的李商隐造成了極為敏感的沖擊,以至于他渴求通過考取功名來光宗耀祖的願望愈加強烈,但同時還逐漸養成了性格上的敏感多思。特别是通過後來的詩文和坎坷曲折的仕途生涯,都紛紛應驗了其在性格上的敏感多思。
雖是草根出身,但仍遮不住天才的光芒,況且當時江湖傳言說,白居易當年初見李商隐本人時,表示大愛之,甚至還不得不長歎道:
“我死得為爾子足矣。”
公元844年時,李商隐已32歲,有次在為去世的二姐完成遷墳的過程中,他還揮筆寫下了名叫《祭裴氏姊文》的祭文。但因 《祭裴氏姊文》屬于自叙身世的祭文,所以常被曆代研究者拿來當成研究李商隐生平的重要史料。
而隻要讀了《祭裴氏姊文》後,不難發現,其實李商隐早年是在貧窮、落魄和卑賤中度過的,請看他是怎麼在《祭裴氏姊文》中娓娓自述其身世的:
“某年方就傅,家難旋臻,躬奉闆輿,以引丹旐。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既祔故邱,便同逋駭,生人窮困,聞見所無。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數東甸,傭書販舂……”
原來李商隐八九歲時,父親便不幸離世了。而李商隐作為家裡的長子,自然還得親自舉着引魂幡,以便把父親的靈柩盡快運回老家河南安葬。四海雖大,但卻沒有哪個地方可以容納他。三年的服喪期,直至結束後,連每日的吃飯問題都成了頭等重要的大事。
作為嫡長子,童年的李商隐不但要謀生,而且還得負責為全家族光宗耀祖。雖然父親不幸離世了,但母親尚還活着,所以他還得想辦法盡快找個工作,以便早點安頓和孝敬母親。
于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報了上去,而後找到了個叫“傭書販舂”的工作,相當于幫他人抄寫詩文,但為了多份收入,還販賣自己的勞力給人舂米。
所以李商隐早年清貧和落魄的經曆,都對他以後性格觀念的養成影響頗深:首先,他早年所經曆的人情冷暖,塑造了其敏感、憂郁而清高的性格;其次,他早年在饑寒交迫中度過,所以渴望做官發财,以全光宗耀祖之志。
官場上的不合時宜:清高儒士的尴尬境遇公元838年,對于李商隐的全部人生而言,是個極為重要的時間節點,因為在他那些深意隐晦的詩學背後,夾雜着太多耐人尋味的人生……
原來李商隐年少時,就已表現出了頗富文采的天資,因而深受令狐楚的賞識。而更甚者,令狐楚因為非常仰慕李商隐之才,遂招其入幕府,還當上了公子令狐绹的老師,平時負責教其讀書和寫文章。
令狐楚,何許人也?曾任當朝宰相,後來才改任節度使。況且他寫的骈文跟杜甫的詩歌以及韓愈的古文還被公認為三絕,可見無論在當時的文壇還是政壇上,令狐楚都絕對算得上當時的風雲人物。
然而,李商隐的後半生并沒有對令狐家的知遇之恩表現出死心塌地和感恩戴德,可見當時才17歲的李商隐在令狐家的境遇并非像世人所說的那麼春風得意。
試想獨自飄零在異地他鄉,每天面對的完全是副換了面孔的陌生江湖,況且面對的是個與自己家境有着天地之别的豪門望族,那種寄人籬下的滋味或多或少都能使人産生酸楚和自卑的心理。
待李商隐成年後,令狐楚更是對他禮遇有加,甚至還特意讓他與諸子交遊。
不過因為李商隐的敏感特質,以及令狐绹是個黑白分明和剛性十足的主子,因此李商隐每天都隻能步步為營和謹小慎微的得過且過着。
二十歲那年,李商隐陪同令狐公子同時進京趕考,不料結果令狐绹高中,而李商隐卻名落孫山。至于二人的真才實學,究竟誰高誰低,文史可鑒。更何況晚唐的科舉考試,更多的是要看家世背景,而當時令狐楚正在任吏部尚書。
後來第二次科考時,猶未中。但因為當時的科舉考試還屬于半開放式的,許多考生都可提前向主考官托人推薦或自薦。因此,直到第三次科考時,得益于令狐绹的極力推薦,結果李商隐才有幸中了個進士。
然而不幸的是,就在他考中進士還沒幾個月,平時對他的才學極為倚重的令狐楚竟因意外而突然離世了。其子令狐绹不得不返回老家守喪三年,此時俨然失去了經濟來源的李商隐又該何去何從呢?
但偏偏就在李商隐為生計發愁之際,泾原節度使王茂元因為仰慕李商隐的蓋世才情,遂主動向他伸出了橄榄枝,還特意招為幕僚。讓人羨慕不已的是,王茂元為了籠絡李商隐加入李黨,甚至還把女兒許配給了他,而李商隐也由此深陷到了愈演愈烈的牛李黨争的泥潭之中。
但因為王茂元是李黨的重要成員,而令狐家則是牛黨的領袖,加上晚唐政壇上“牛李之争”的激烈,已達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
要知道李商隐可是平時令狐楚最為倚重的文人,而且父子倆都對李商隐有知遇之恩,單就這點情份而言,李商隐理應是牛黨的鐵杆粉絲才對。可就在令狐楚屍骨未寒之際,李商隐不僅投靠了牛黨,而且還成了人家的女婿,明顯具有腳踏兩條船的意味,性格黑白分明的令狐绹又怎能咽下這口氣呢?
李商隐作為當時文壇上不可多得的天才,難道真的對黨派之間的利益之争置若罔聞,甚至不以為意嗎?但根據其詩中字裡行間所流露出的遠大政治抱負來看,李商隐顯然是以匡扶江山社稷的儒士自诩。
雖看似人之常情但也無可厚非,隻是李商隐向來以為官場上的規則是:我就是我,凡事隻能服從内心的聲音。但他卻殊不知,其實官場上的真正規則是:既然你是我的人,你凡事都應該聽我的。既然王茂元跟李商隐确實是惺惺相惜,彼此欣賞,按理說又何嘗不可呢?
由此可見,李商隐跟人交往時,往往看重的是對方的品性和志趣,而非對方屬于哪個陣營或哪個黨派。換言之,李商隐在交往中,不計個人得失榮辱,屬于典型的性情中人。
但令狐绹就不同了,他向來恩怨黑白分明,既然他和父親都曾大力舉薦李商隐,所以李商隐此舉無疑算得上是背信棄義和忘恩負義的小人之流。其父死後,作為牛黨的高層人物,他不得不惡狠狠的告誡牛黨的同行們:李商隐此人絕對不堪重用。後來李商隐的種種官場經曆也都證明了令狐绹确實所言非虛。
李商隐雖暫時考中了進士,但在來年本就可以輕松通過的吏部考核中,竟然沒順利通過,相當于沒通過公務員複審,而且壓根沒資格被授予任何官職,可見其後半生潦倒不堪不是沒有原因的。
若幹年後,據《舊唐書》記載,令狐絢後來當上了宰相,但一直都對李商隐秉持着“惡其無行”的态度。然而,李商隐為了引薦自己而不惜屢次向令狐絢“陳情”時,令狐絢每次既不搭理也沒表态,直至兩人絕交為止。可見許多貌似光鮮亮麗的背後往往以千瘡百孔為代價,特别是那些看似已走到盡頭的感情,似乎還存着千絲萬縷的不舍。
對于骨子裡敏感的李商隐而言,他仍銘記着昔日的情誼,偶爾想起來時還附着淺淺的笑意。若是再有機會,他定會在與令狐绹的談笑間,以及酒杯上解釋自己尴尬的處境,以表明自己對昔日情誼的無比牽挂和珍視。
隻可惜再也沒機會珍視了,因為令狐绹已早已是萬人之上的當朝宰相,而李商隐仍是個郁郁不得志和終日落魄的文人。即使還能解釋清楚,那在他人看來,多少都有些阿谀谄媚之意,這顯然與文人的秉性不符。
再後來,李商隐的仕途越發暗淡,雨也凄凄,風也凄凄,隻能被迫沉淪為别人帳下終日郁郁不得志的幕僚。
由此不難解釋,為何在李商隐的衆多無題詩中,特别是像在什麼“相見時難别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錦瑟無端四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等詩句中,處處流露着對暗淡仕途的無限感傷之情。再加上他的情路坎坷,以及晚唐的衰敗等等,都對他隐憂之美的創作風格産生了重大影響。
情感上的春風得意:隻是薄命紅顔與失意才子的相互成全對于許多古代文人才子而言,雖然在官場上失意了,但不代表在情場上也同樣失意。終其短短的46個春秋歲月,李商隐算是經曆了不少女人,當中既有柳枝姑娘、宋氏姐妹等良家婦女,也有“官妓”、“妓席”、“歌妓”等應酬女郎。如果他的人生中少了這些女人的陪伴,也許後面都不會再出現那麼多的“無題詩”了。
李商隐早年間曾自比為衛玠、潘安等人,足見其敏感多情、才華過人,期間雖經曆了多次愛情,但結果都以慘淡而終。這也使得他的很多詩都充滿了幽隐無奈、纏綿悱恻、凄美動人等悲劇性的唯美色彩。
公元835年,23歲的李商隐上玉陽山學道時,有幸邂逅了宋華陽,當時宋華陽不僅聰慧多情,況且還那麼年輕貌美,于是兩人很快墜入了情網中,不料天意弄人,結果來得匆匆去也匆匆。
自離開玉陽山後不久,李商隐便獨自來到了洛陽的堂弟家中,此時他遇到了正值情窦初開和明豔動容的柳枝,柳枝當時才17歲,而李商隐已23歲了。柳枝不但率真熱情,還天姿巧慧,尤其對李商隐寫的詩歌着迷。以詩為媒,二人很快擦出了愛情的火花。
于是柳枝為了把心留給李商隐,幹脆将衣帶绾結,隔牆投贈給李商隐,雙方還約定了再次見面的日期。不料李商隐卻因令狐绹在皇上面前對自己的大力舉薦,遂隻能急赴長安應舉,後來兩人終未能再見面。
直至他日後再返回洛陽時,才得知柳枝已嫁給了東諸侯。于是李商隐因為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傷,遂提筆寫下了《柳枝詩》五首……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除了柳枝外,正如詩句中所說的那樣,許多詩作的背後還藏着其他不為世人所知的歡場女子。或許隻有身在富貴溫柔鄉裡,方能躲避各種現實裡的沉痛打擊。
于是失意落魄的李商隐才得以在人來人往中,物色出同樣跟自己處于漂泊命運的紅顔,進而找到了所謂“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音感和滄桑感。這也使得他的愛情詩明顯區别于那些豔情詩,憂傷中總透着淡淡的唯美。
重要的是,李商隐的溫柔鄉裡并沒有官場上的裝模作樣和阿谀奉承,有的隻是底層裡的真性情和善良的靈魂。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即使現實再殘酷,甚至可将溫柔鄉裡的美夢輕易擊碎,但在蓬草般飄零的日子裡,詩人仍甘心執迷于依戀,甚至醉生夢死。
話雖如此,但李商隐并非江湖上風流倜傥的濫情詩人,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真愛中度過,正如前文所述,最終他還是找到了漂泊已久的感情歸宿——即王茂元特别賞識其才,加上李商隐與自己的女兒互為愛慕在前,王茂元才順水推舟的将女兒許配給了他。
況且自結婚後,王氏與李商隐向來恩愛有加,相敬如賓,足見感情笃深。對于男權至上的古代社會而言,他們的愛情顯然是個另類,同時表明了他隻是紙上風流而已。
雖然仕途屢屢不順,但李商隐還是拒絕了嶽丈的各種生活貼補,甘願攜妻子繼續過着清貧樂道的簡樸生活。加上妻子的不離不棄,甘願每日為他洗盡鉛華,操持家務,使兩人走得更近了。
然而,美好的婚姻生活總是短暫的,為了維持生計,李商隐于839年再次參加了授官考試,而後當上了官職不大不小的秘書省校書郎,就此開啟了四處奔波的漂泊生涯……
就在那年,他正從桂林趕回家,途中借道巴蜀時,不巧天上下起了連綿大雨,使得行程被耽誤了不少,他不得已隻好暫居蜀地。期間,他收到了千裡之外的妻子寄來的信,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深情寄語令他無比動容。于是他提筆回了一首詩,即後來的那首千古名篇《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此詩看似平淡無奇,但隻有細讀後才發現,原來它還飽含着細水長流般的深情愛意。面對那場淅淅瀝瀝的巴山夜雨,詩人不由的想起了夫妻昔日“共剪西窗燭”時的溫馨浪漫場景,使得勞頓的愁緒在頃刻間都被化解掉了。
即便千百年之後,讀者依然能跨越萬水千山,跨越時空長河,進而真切感受出剪窗燭時的歲月靜好。再蓦然回首,才知道在詩人冷冷清清的孤影背後,既有着才命兩相違的無奈,也有着敏感多情的愁緒。
但世事難料,世事無常,李商隐自離家那年開始,因為常年奔波在外頭,直至夫人因突患疾病而離世時,兩人始終都未及再見面。
喪妻對李商隐而言,無疑是一種揮之不去的錐心之痛,并且使得他在官場上屈身縱橫多年所積累的滿腔熱血,此時也因夫人的突然離世而迅速冷卻。
公元858年,46歲的李商隐毅然辭職回到了老家鄭州。某個晚上,他拖着沉重的病體,艱難地坐到書案前,仿佛在靜思着什麼。恍惚中,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了陣幽怨瑟聲,時而漸消漸無,時而漸漸明晰……于是,他想起了那些曾經走近他生命裡的美麗女子們,沉思中落筆成詩:
琴瑟無端五十铉,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隻是才剛寫完《錦瑟》後不久,病情日趨惡化的李商隐,突然緊緊閉上了那滿懷隐憂的,以及看透世間蒼涼的雙眼……
雖空懷報國大志,但由于屢遭打擊和排擠,無奈隻能賣身投靠,成為了郁郁不得志的終身幕僚。期間還遭逢了許多令他抱憾終身的凄美愛情,情路艱難坎坷,摯愛早逝……導緻他想說的話,始終都沒言明。即使他把他的經曆說得很美,但世人仍不知其所以然。
遂隻将曾經那些令他抱憾終身的情思,以及對時局的憂憤化作隐優之美的詩句,世人讀懂的那一面,看似盡是美麗;但世人讀不懂的那一面,盡是憂傷。而那樣凄美而隐晦的深情愛意,隻屬于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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