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這個世上有老爺上身這回事嗎？

雖然我一直把潮汕的老爺當成民俗信仰加以尊重，但是卻從來不會相信有童乩被老爺上身這回事。有些朋友可能會問童乩是什麼？這也算是一種職業，在潮汕一些地方也被稱為老爺童乩、童身或者乩童，跟落神婆和問米婆的身份有點相似。隻不過前者招來的各位神明，後者招來的是四方亡魂。

我曾經跟我媽說：“老爺在心中，我可不信童乩真的能被老爺上身，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鬼神上身這種荒唐事，這背後一定有什麼問題。”

可是我媽的回答，卻讓我無從回應：“若你說老爺沒有上了童乩的身，那麼下面這些情況你怎麼解釋：第一，為什麼沒有讀過書的童乩能夠突然說出一些很深奧很有有韻律的話？第二，為什麼童乩不怕肉體上的疼痛？他們竟然能把走玻璃和睡釘床等會讓生理産生痛覺的行為不當回事。第三，為什麼童乩真的會治病？我們普通醫生醫不好的病，他們有時真的能夠醫好。”

雖然我無語回應，但是對童乩被老爺上身這種現象還是保持懷疑的态度。那麼童乩被老爺上身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怎麼從科學的立場解釋這種行為？

後來我花了不少時間，查了不少資料，問了不少人，卻還是一直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于是自己也被上面的問題困惑許久，直到後來拜讀了台灣李亦園先生的《信仰與文化》，通過先生在文章中對台灣童乩民俗的行為的解釋，才豁然開朗。

●李亦園，台灣最具代表性的人類學者

按照李亦園先生的觀點，于科學的立場，童乩被老爺上身的行為在心理學上被稱為人格解離。在這種精神狀态下，童乩本人平常的人格暫時解離或處于壓制狀态而不活動，而為另外一個人格所代替，這一個人格也就是他所熟悉的老爺的性格，因此并非是真正的老爺降臨在他身上的。

當童乩的人格處于解離狀态的時候，他會無意識地模仿自己熟悉老爺的形象。這時他的舉止言行已經跟原本的自己全然不同，可這種狀态并不是裝出來的，是真實發生的。

那麼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進入這種人格解離的狀态呢？不是。按照正常情況，隻有兩類人容易進入這種人格解離的狀态，也即是說，隻有兩類人是适合成為童乩。

一種是先天性具有精神異常狀态的人，這群人因為精神易于進入恍惚或狂歡狀态，從而産生幻覺而做出讓人匪夷所思的行為。所以他們被人認為是老爺所托請的人，成為了老爺與人進行溝通的媒介。

另外一種就是後天受過嚴重心理創傷的人，比如家破人亡。他們為了逃避現實的世界，通過反複無意識地自我催眠而進入人格解離狀态。

所以在潮汕地區，若是真實的童乩，要麼是先天性精神異常，要麼是曾身曆大難大苦，若說兩者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就都是可憐人。本是村中民，無奈為童乩，硬生生被加上了一個老爺的身份，也許就是這群人的真實寫照。

那麼童乩從正常狀态進入人格解離狀态的過程中，童乩的心理和生理上會發生哪些變化呢？

在童乩上身之前，童乩的助手火會點香燒紙錢，或者敲鑼擊鼓，同時童乩本人也會以打哈欠、跺腳等自身行為作為前奏。這些習慣性的動作和刺激其實都是童乩的自我催眠，他們能夠使童乩快速進入精神恍惚的狀态。進入精神恍惚的狀态之後，一開始童乩自身的意識逐漸減弱，接着自我活動漸緩慢，同時生理上血糖快速較低，最後他的感官将會出現了各種幻覺。這時他的行為和語言就被自己平時所仰慕的老爺的性格代替了，并興奮地扮演那個角色，也即是完全進入人格解離的狀态了。一旦人格進入解離狀态，很多問題就好解釋了。

●汕頭龍湖公合村衆童乩入乩

首先為什麼童乩會從文盲突然變成聖人？

人在人格解離之時的精神恍惚狀态會帶來一種叫做“舌語”的現象。所謂舌語是指一個人在精神恍惚或人格解離時能講出一種他平常不懂的語言，但當精神恢複正常後，他又不記得講了什麼。潮汕的老爺童乩經常會講一些非有道理且深奧的話，韻律十足，朗朗上口。而大部分的童乩又都是沒讀過書的，平時根本說不出這種話。所以一旦出現這種情況，人們就會認為：老爺真的來了。其實這種現象也照樣可以從生理和心理的反應來得到解釋。凡是易于進入進入精神恍惚的人，其生理與心理構造多少都有異于常人，當一個人意識暫停活動之時，亦即其正常控制中樞神經的活動有異于平常，此時在特定狀态下會産生另一種原始的反應，也就是說話的器官完全受反射中心的控制，而把一些平時儲存在下意識中的語音發出來，嘴巴的活動完全是自行動作，他個人則毫無所知，所說出的語言并非他完全未聽過的語言，而是他容易接觸到的語言，雖然接觸但并不是真正學會它，而是經由下意識存儲下來或者無意識地模仿下來。

其次，那麼童乩又為什麼不會怕疼呢？

這點就簡單了，因為童乩在進入精神恍惚之時，其末梢神經的感覺和神經都減弱，所以身體上即使有皮肉的割傷，也不會有很疼痛的感覺。那些走火路、睡釘床、咬玻璃、沾滾油、割刀劍和穿銅鈎等看起來十分殘忍且神奇的表演，其實就是一個精神恍惚者的自虐行為。

●揭陽漁湖庵前村童乩坐釘床（攝影：藍波羅）

最後，童乩為什麼能給人治病呢？

這就要回歸到潮汕本土的文化傳統和信仰體系中來。找童乩治病在潮汕地區稱為“問神”或者“問老爺”。我們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童乩觀念念中的“疾病”跟現代醫學觀念念中的“疾病”是否是一樣的呢？

因為會去找童乩的人其實都是精神有問題或者心理壓力太大的人，細分下來也就大概以下三種。第一種是患有慢性疾病、小毛病和精神病的人；第二種是面臨一些是家宅不平安、運途欠佳的情況人；第三種是涉及人際關系的，比如是為了處理家庭糾紛、子女出走或者親戚鄰居失和的人。這三種人因為面臨着上述的問題，導緻心理壓力劇增，對自身的生理健康産生了不小的影響，最終成為生理疾病的誘因。其中有點小毛病或者慢性疾病的人，心理壓力越大，病情就越嚴重；而沒有病的人因為心理壓力劇增也能變成有病。

所以這種童乩觀念上的疾病跟現代醫學觀念中的疾病是不一樣的。這種童乩觀念上的疾病病是屬于整體性的，與人有密切關聯的，這與現代醫學所着重的、個體性的疾病頗有不同的。既然不同了，就得“對症下藥”，畢竟這些涉及到運途、人際關系和鬼神的病，現代醫生是治療不了的。這個時候，童乩的現實作用就體現出來了。

童乩在治療時通常會給病人香灰符咒、有時也會開一些簡單的草藥，但是很重要的是他經常對病人解釋為什麼緻病的原因。

比如他會跟病人說：“你是因為在某個路口撞鬼了，不要害怕，去拜拜化一下就行了。”

或者也會跟病人說：“他是因為亂說話，得罪了祖先，去拜拜認錯就行了。”

正如李亦園先生在《信仰與文化》一書中寫道：“這些解釋疾病的原因都是屬于超自然性質和人與人之間權利和義務的範圍，換而言之，都是屬于傳統民俗信仰及人際關系的解釋。童乩出除去向病人解釋如上的緻病原因外，還會囑咐病人活着病人的家屬如何去做以便化解鬼神之怒，由此可見童乩的治病是如何依賴民俗信仰以及傳統的人際關系規範，并以之作為後盾向他的病人解釋緻病之因。而具有同樣信仰的人聽了這些解釋自然容易信服，再加上依照童乩的囑咐履行一些被認為未盡到的義務，因而心理上就解脫了很多，心理上的壓力解脫了，病自然就容易痊愈。所以童乩對病情的民俗信仰解釋法其實如同現代的精神治療者對精神患者的治療，對同個信仰體系下的人們産生了有力的解脫和穩定作用。”

以上幾點便是大多數人對于童乩的疑問。

民俗有民俗的神奇，科學有科學的色彩，一分為二看待時，才能還原老爺上身行為的全貌。

當然，潮汕地區也存在不少斂财的童乩。我曾親眼見過一個大神棍，在揭陽市區、揭西棉湖和深圳三地辦公，周一二三在揭陽東山，周四五六在深圳，周日在揭西棉湖。最誇張他可以整天保持自己“老爺上身”狀态，利用一些小聰明蠱惑那些善男信女。每個“咨詢”大概就是兩分鐘，錢随大家拿。大多不少于一百塊，多至上千，我站在窗外看了一個上午，他半天的收入也有兩三萬塊左右。所以那些跟常人沒有差異，卻稱自己是老爺托請的人，都是假童乩，因為他們連精神恍惚的童乩基本特點都沒有，怎麼可能是真的童乩？

對于那些真實的童乩，我們都是應該加以尊重的，畢竟，都是不容易的人。他們沒有真正成為神的在人間的寄身者，卻成為了潮汕民俗中不可缺或的重要部分，在現在社會中依然發揮着積極的影響作用。

透過現象看本質，這所有的一切就都是童乩背後的真相。而在所有神奇的背後，誰又知道有多少辛酸淚？也許隻有童乩的本我才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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