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靜波
鼈,趴在藍色塑料桶底,成了一個黑色的圓,因為鼈大而桶小,它在桶底伸展不開,被強行塑型了。鼈裙向上折成一圈的肉弧,緊緊貼着桶壁。本來是墨綠帶灰的顔色,被藍色的桶映照成了黑。
我們正在舉行放生的儀式。微信視頻中,身在深圳的弟弟透過我的手機屏幕正對着鼈念念有詞,他正在誦讀心經。和我們一起去放生的朋友張先生和楊女士,也在念經。楊女士打着傘,盤坐在碼頭的地上,雙手合十,閉着眼,秀麗的嘴一張一翕念着,與視頻中我弟弟幾乎是齊聲。她的旁邊站立的,是她的丈夫,個子高高的張先生。張先生微含着頭,雙手合十,閉眼,一樣認真嚴肅合着節奏誦經。
劉,我的丈夫,站在兩米開外流溪河岸邊的淺水中,拿着手機在拍視頻,他說要在家人群裡現場直播放生的過程。
我拿着手機,蹲在地上,将攝像頭對着桶裡紋絲不動的鼈,以讓弟弟能看得見。般若,菩薩,色,空,我聽不太清晰經的字眼和内容,但他們三人虔誠的誦念在我周圍釀造出神聖的氛圍。我盯着鼈,和它共度這神聖神秘時刻。青黑色的鼈背,沒有肉,像是直接在甲骨上刷了一層漆而已。鼈背中央稍微突出的幾個骨節已經磨花了漆,透出灰白的光。這些光組成了一個倒着的刀叉形狀。由刀叉向兩側隐約發散六條排骨。再看仔細些,鼈背上還有幾條刻紋,還有三兩處皮皴裂。甲殼邊緣綴着的肥厚肉裙處處皺紋。這個鼈不年輕了,已經曆經了風霜,積攢了歲月。
這個鼈是大前天夜間來到我家的。前天大早起來,劉去捯饬他養在入戶樓梯下的幾盆綠蘿,打開房門,一大團青黑的東西攤在地上,赫然在目。一看,是一隻鼈。鼈趴在石闆上,一動不動。它體型巨大,鼈背已經遮蓋不住身體,粗大的皺褶累累的四隻肉腳攤在外面,露出的頭尺寸也大,這是個肥頭大耳,滿腦肥腸的家夥。
鼈從哪裡來,怎麼來的呢?如果鼈是流溪河裡來的,它得在濕地公園爬行一百米,然後爬上一個二十米的山坡,再掉進兩米深的排水溝裡,再爬上一堵三米高的石頭牆,再走過三十多米長的草地和樹林,然後爬上一米高的水泥圍牆,然後走過一條小區内車道,再從我家鐵門下面輪子的空缺處鑽進院子,最後下三級台階,才到達它的目的地。對于一隻鼈,這是一條不可能完成的長路。
會不會是有人把鼈當養寵物養,或者養了吃?一條街的鄰居隻有隔壁的梅在,她說不是她家的。
鼈沒有翅膀,不可能從天而降。
它從哪裡來?它是走錯了路,還是專門而來?它不開口,沒人知道,它開了口,也沒人能懂。
劉拍了照片,發到了我們雙方家人群。婆家的群裡有活潑的人說煮了吃,買個雞一起煮最美味,然後一夥人說說笑笑商量着要結伴前來享用。娘家群裡,妹妹說肯定要發财了,爸爸和應德說是祥瑞之兆。爸爸還在網上查了資料,指示我們:自己養一段時間,以後放生,千萬不能有殺了吃的念頭。弟弟說先養着,與神物多交流幾天。
這鼈是一個神物,從遠古來,從神話中來。
我們得養着,天降大任于休假的懶人。
劉用鐵鍬把它放進養綠蘿的魚池。裝修魚池時,施工方沒有配好下井蓋,蓄不了水,隻能養着喜陰的花草,每天早晚自動噴淋設備澆兩次水。鼈有水喝,再喂些吃的,應該能活。
我們先是放了一撮米飯在鼈身邊,它一動不動。後來放了幾塊吃剩的魚,它仍然不動。劉上網查鼈喜歡吃的東西,第二天一早買了新鮮玉米和新鮮小魚,放在它身邊。白天它還是一動不動。過了一夜,早上起來我們就去觀察研究,一會兒覺得玉米和魚少了些,一會兒覺得根本沒少。
我們再上網查,鼈喜歡幹淨,喜歡陽光,最怕蚊子咬。魚池中長了那麼多的植物,有水有泥有肥料,自然不幹淨。身處水泥樓梯下,肯定沒有太陽可照。周圍芳草萋萋,綠樹成蔭,最豐富的就是各種蚊蟲,它那肉肉的鼈裙必然會引得那唱歌又跳舞的蚊蟲瘋狂。
這個鼈我們養不好,而且我們不常住此,時間長了,這鼈生存都會成問題。我們決定提前放生。
碰巧來玩的朋友伉俪是慈悲有佛緣的人,他們饒有興趣地參加放生活動。
劉說要到河對面去放生,我同意。那裡有一個碼頭,大理石鋪的,很幹淨,鼈如果想曬太陽了,它可以趁沒人的時候爬上石闆,享受陽光與和風。我們經常在那裡跑步,也許,我們和它還會有偶遇之緣,甚至,如果我們想它了或者它想我們了,我們可以在碼頭上約會。
我在家人群裡通知,我馬上就去放生了。弟弟發來信息,到了河邊一定要打開視頻,他要給鼈念經超度。我弟弟信佛,他經常買一些魚呀,蟹呀之類的動物放生,經驗老到。我是第一次放生,自然要依靠他。
張先生和楊女士也說,他們也要念經,把放生儀式搞得隆重些。楊女士是位詩人,昨夜,在天台上她和我讨論了好久關于佛教、禅修、人生意義的問題。我和她的觀念很不相同,正如我與弟弟的宗教觀念很不相同一樣,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但對于放生這隻鼈并且搞個儀式我是很贊成的。
到了河邊,放生儀式開始。我打開與弟弟的視頻,張先生和楊女士已經做好了念經的準備,劉也已經站到河水裡,打開了手機準備現場直播。
“等一等,我衣服還沒換好。”弟弟在視頻裡說。放生念經還要沐浴更衣不成,我打趣。
“你弟弟好誠心啊!”楊女士說。張先生也在一邊點頭稱贊。
碼頭上,誦經聲仍在繼續回響。摻和着誦讀心經聲音的陽光,噴灑在綠樹青草、碼頭河面上,一片和煦明媚,全然沒有秋老虎的兇神惡煞。今天從化氣溫36度,烈日當頭,本應該有被暴曬被蒸餾的痛苦,但我們這幾個放生的人卻神清氣爽。我目不轉睛地盯着鼈,現在是看一眼少一眼了。鼈身依然一動不動,但,它的吻伸出來了,細長的吻上有兩個小孔,應該是它的鼻子。它細長的鼻子一下一下擦過桶的壁,從左邊到右邊,又從右邊到左邊,似乎為誦經人打着拍子。
念完經了,弟弟給這隻鼈起名為“耀靈”。
弟弟要我們提着桶從碼頭走到水邊,邊走邊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們依計而行,依聲而念。我們往前走,站在水裡攝影的劉就往後退,我很擔心他跌倒在水的深處,便大聲提醒他小心。
水邊有一大石頭,大石頭與碼頭之間有一道高出水面的槽,小黃石子鋪地。水槽繞着石頭,兩端都彎進水裡。
“放生咯!”我說着,桶裡的鼈開始躁動不安,踢得桶“咚咚”響,它似乎亟不可待了。
我傾翻桶子,抖了幾抖,将鼈送了出來。鼈一着地,頓了一瞬,伸出脖子,轉眼就撲進了水裡。那脖子有半個身子長,粗滾滾的,有點駭人。它急切地奔向水的深處,全不管我們幾雙戀戀不舍的眼睛,倏忽間就不見了。
鼈已經淹沒在汪洋水下,水面上兩隻藍色拖鞋随波起落。劉剛才為鼈慌忙讓路,拖鞋掉了。
“給我看看,我看看耀靈”。老弟在視頻裡說。
“已經到水裡啦!你沒看見嗎?”我說。
“你的手機視頻一直對着天,我以為沒開始呢!沒關系,祝它早日超度。”我弟弟說。
我突然覺得不對。“超度?為什麼要超度?”我問。
“來世不再做鼈呀!”老弟說。
“可是,我是要讓它做一隻幸福、健康、自由的鼈呀!”我急忙說。
“超度管的是來世,不管現世的呀。”老弟說。
哦,同樣的放生,弟弟為的是它來世轉生,而我為的是它當下的自由與快樂。在不同的觀念裡,做同一件事意義可以是如此不同。不過,如果這隻鼈能轉世做人,我也覺得更好。做人比做動物好,這一點我無限認同。
“啊呀!視頻沒錄上,我是直播,剛才慌忙間松手了。”劉懊惱萬分。現場和視頻中的人都等着看視頻,結果,落了空。不完美,才會更動人,這隻“耀靈”鼈要真是神物,逃生瞬間的模樣自是不能讓凡人看見。大家找各種說辭,彼此安慰。
把已經沒有鼈的藍色塑料桶放在一棵樹下,我們沿着河邊棧道散步。左側的流溪河被水壩攔住,如水庫一般汪洋,似錦緞一般綠波蕩漾。遠處有兩根黑色木樁矗立在水中,露出一截在面上,旁邊那黑色的點是不是耀靈的頭呢?以後在這裡跑步感覺會不一樣了,我們與流溪河有了一種新的關系。耀靈會不會一直留在這片水域呢?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我腦袋裡轉着的還是這隻叫耀靈的鼈。
“如果下次這隻鼈再到你家來,就不要再放生了。”張先生說。
它真的還會來嗎?什麼時候來?
我不會望它來。
為了一隻相處不到三天的鼈,五十多歲的人了,不應該動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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