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前,和我聊起他的生平,坐在他面前的我有點緊張甚至手足無措。前不久,父親被診斷為肺癌第四期,即便上天對我有所眷顧,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也僅僅剩幾個月而已。所以我手中拿着一部數字錄音機,努力記下和父親之間的對話。
如果将我錄下的91970個單詞轉化成文檔,然後以12号 Palatino 字體單倍行距打印出來,這需要203張打印紙。然後我會用黑色活頁夾裝訂好,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上書架。
在我真正将這個文件夾放進書架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腦中成型:我希望父親能夠獲得“永生”,我想親手打造一款帶着父親記憶、并能以父親的口吻和我聊天的爸爸機器人,讓父親永遠活在二進制的世界裡,而這個文件夾就是我過世的父親繼續活着的證據。
1
錄音機傳出的開場白是我的聲音。“我們開始吧。”我說道。盡管語調裡充滿了歡樂,但喉嚨還是哽咽了一下,暴露了我的緊張情緒。
接着,我故作正經地拼出了父親的名字:“約翰·詹姆斯·維拉赫斯。”
“先生,”另一個聲音從錄音機裡傳了出來,雖然隻是一個單詞,卻閃爍着律師所獨有的那種自命不凡,也同樣是這個詞,讓我瞬間放松下來。
說話的人是我的父親。我們在我父母的卧室裡相視而坐。數十年前,同樣是在這個房間裡,我和他承認了當時犯下的錯誤——我偷偷開着家裡的客貨兩用車撞壞了車庫門,父親心平氣和地原諒了我。現在是2016年的五月,他已步入耄耋之年,而我手中正拿着一部數字錄音機。
作者父親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手足無措,父親遞給我一張信紙,上面寫着幾個筆力枯瘦的大标題:家族史、家庭、教育、事業、課外活動。
“那……你要從中選一個然後深入談一下嗎?”我問道。
“正合我意,”他自信地說道,“首先,我的母親生在一個叫做 Kehries 的村落裡,它在希臘的埃維亞小島上……”就這樣,我們的故事開始了。
我們之所以坐在這裡,做着記錄,是因為父親在前不久被診斷為肺癌第四期。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他的全身,很可能在幾個月之内殺死他。
所以,現在父親正在講他生平的故事。這是後來我們之間數十次談話的第一次,每次持續一小時左右。錄音機就這麼運轉着,父親和我描述起當初自己成長時是如何探索洞穴的,講了大學時是如何把一塊塊冰磚搬進遠途的火車車廂的,還講了他是如何和母親墜入愛河,又是如何從體育播報員轉型成歌手,最終成為一位成功律師的。他和我講起那些我聽了上百遍的笑話,隻不過這一次,他加入了一些我從未聽過的人生細節。
三個月後,我的弟弟喬納森加入到了最後一次錄音。弟弟拿父親年輕時的轶事逗我們開心,這是弟弟最珍藏的記憶。曲終人散時,他的聲音卻突然支吾起來。
“您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榜樣,”弟弟說道,雙眼湧淚。“您一直都在我的心中。”一整個夏天的高強度集中治療并沒有澆熄父親的幽默感,他看起來大為觸動,但還是忍不住要緩和一下氣氛,說道:“謝謝你能這麼想,不過似乎有些太浮誇了。”我們都笑了,笑聲中,我按下了錄音機的停止鍵。
總的算下來,我錄下了91970個單詞,如果将這些錄音專業轉錄下來,以12号 Palatino 字體單倍行距打印出來,需要203頁打印紙。我會将它們用厚重的黑色活頁夾裝訂好,然後把這一摞文字放進書架,和裝有其他項目筆記的黑色活頁夾擺在一起。
但是當我真正把這卷“鴻篇巨制”放進書架的時候,我的野心膨脹了起來。一個更瘋狂的想法在我腦海中成型:我覺得我找到了讓父親“活着”的更好的辦法。
1982年,我11歲,家附近有座科學博物館,我會坐在門廊的康懋達 PET 電腦終端前。每次來這裡時,我都會徑直奔向這台機器。電腦上運行着一款名為 Eliza 的程序,是 MIT 計算機科學家 Joseph Weizenbaum 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研發的早期聊天機器人。創作初衷是模仿心理治療師,但這款機器人相當迷人。
康懋達 PET 電腦終端
坐在屏幕前的我不知道的是,Weizenbaum 本人對自己的産品并不看好。在他看來,Eliza 不過是個小把戲。對于人們輕易落入感官幻想的圈套時,Weizenbaum 感到驚訝不已。“當時我沒意識到,”他寫道,“普通人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内被這麼簡單的程序搞得胡思亂想。”
11歲的我就是其中之一。讓我震驚的是,Eliza 的答案看起來真的很有洞察力(“你為什麼那麼難過?”),有時毫無洞察力的回複也會逗人一笑(“你喜歡悲傷嗎?”)。發光的綠屏背後,似有一個鮮活的生命在生長。我入迷了。
幾年後,在上了幾節BASIC語言課後,我嘗試親手打造一款可以對話的計算機程序,并做作地為它取名“黑暗府邸”(The Dark Mansion)。這款程序模仿了《魔域》(Zork)等經典文字冒險遊戲,玩家可以輸入簡短的指令來控制情節的發展。我的程序内文字劇增至上百行,竟然成功了!但在角色摸索到府邸的大門時,遊戲就結束了,整段遊戲時間不超過一分鐘。
幾十年過去了,我發現自己更适合當一名記者,而不是碼農。但我仍對可對話的計算機飽有興趣。2015年,我為《紐約時報》撰寫了一篇關于智能芭比娃娃的長文章,智能芭比娃娃在某些方面有點像 Eliza,通過預寫分支腳本“發聲”,通過模式匹配與自然語言處理“聆聽”。
智能芭比娃娃
不過,Eliza 的腳本是一位嚴厲陰沉的德國計算機科學家編寫的,而智能芭比娃娃的腳本則是由來自美泰公司和普爾史特林公司的一支團隊共同編寫的。除此之外,Eliza 的自然語言處理能力充其量隻能用粗糙來形容,智能芭比娃娃的能力卻依托的是機器學習、聲音識别和處理能力領域的最新進展,而且,像亞馬遜的 Alexa、蘋果的 Siri 和在這股“語音計算”浪潮中萌生出的其他産品一樣,智能芭比娃娃可以發出真人的語音。
在普爾史特林的員工轉向創作其他角色時,我仍和他們保持着聯系。直到公司的 CEO、皮克斯的前 CTO——Oren Jacob 告訴我,普爾史特林的野心可不僅限于娛樂産業而已。“我希望打造一種技術,可以讓人們與不存在于現實中的角色對話,要麼是一些虛構的人物,比如巴斯光年,”他說道,“要麼是已故的人物,比如馬丁·路德·金。”
2016年4月24日,父親确診患上癌症。碰巧在幾天後,我發現普爾史特林計劃公開他們制造對話機器人的軟件。不久之後,所有人都可以利用這款軟件來制造自己的對話機器人了。
一個想法幾乎是瞬時之間在我腦海中成型。連續數周内,我往返于父親一連串的醫生預約、藥物測試和手術治療之間,我始終都把這個想法埋在心底。
我做夢都想打造一款“父親機器人”,一款聊天機器人,它模仿的不是小孩的玩具,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的父親。而且,我已經開始了原始資料的收集工作:那卷收錄在我書架上的91970個文字。
我一直都擺脫不了這個想法,它在我腦海中一直膨脹,我不管它是不是合理。就在這時,我碰巧讀到網上的一篇文章,如果我再迷信一點,可能真的就以為這是一股未知力量給我的神谕了。這篇文章講述的是谷歌的兩位研究員所做的一項神秘項目,他們将2600萬句電影台詞輸入到神經網絡中,打造了一款聊天機器人,這款機器人可以通過概率機器邏輯調取網絡語料庫中的信息。研究員接着問了它一堆哲學問題。
“活着的意義是什麼?”一天,他們問道。
機器人的答案讓我震驚,仿佛像是在挑戰我。
“獲得永生。”它回複道。
2
“等等,”這是母親至少第三次問我這個問題了,“你能再和我說一下聊天機器人是怎麼回事嗎?”
如今已是八月,我決定是時候告訴他們我的想法了。在我考慮打造一款“爸爸機器人”意味着什麼時,我列出了所有的好處和壞處。
壞處顯而易見。一邊制造“爸爸機器人”,一邊眼睜睜地看着真正的父親一步步走向死亡,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而且,身為記者,我很清楚,我可能最後要寫一篇類似于此的文章,這會讓我鬧心并有很深的負罪感。最重要的是,我擔心這款機器人會影響我和父親的關系,毀掉我對父親的美好記憶。或許這款機器人能喚起家人對父親的回憶,但畢竟離“真實的父親”太遠,反而會讓他們毛骨悚然。
作者與父親合影
我提心吊膽地将這個想法告訴了我的父母。我告訴他們,“爸爸機器人”的意義在于以一種更加有活力的方式講述父親的生平故事。鑒于現有技術的局限,加上我這個碼農缺乏經驗,這款機器人永遠也隻不過是我父親的一道影子而已。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它能用我父親那種獨特的方式與人交流,至少能體現一下父親的個性。“你們覺得怎麼樣?”我問道。
父親同意了,盡管答案含糊其辭,語氣還有些抽離。他是一個異常樂觀的人,但最終診斷還是漸漸将他推向了虛無主義。他隻是聳了聳肩,然後說:“好的。”
家裡其他人的反應則顯得更加熱情。我的母親在弄清這個想法後,表示她喜歡這個主意。我的弟、妹也表示同樣的看法。“這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問題呢?”弟弟一下就感受到了我的不安,但不覺得會影響到什麼。我提議所做的事情的确很奇怪,他表示,但這并不意味着這就是件壞事。“我能想象到自己有多渴望和爸爸機器人聊聊天。”他說道。
一錘定音。如果有一絲希望可能讓人通過數字獲得永生,那我盼望第一個獲得永生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這樣的一個人:生于1936年1月4日,被身為希臘移民的父母拉扯大,他們從加州的特雷西搬到了奧克蘭。父親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經濟系的畢業生、ΦβK 聯誼會會員、《加州人日報》的體育編輯、洛杉矶一家大律所的合夥人。作為伯克利分校加州紀念體育場的解說員,1948年至2015年間,他解說了七次主場以外的所有足球比賽。他是吉爾伯特與沙利文的死忠粉,他多次出演《皮納福号軍艦》等喜劇,還擔任過輕歌劇演出公司 Lamplighters 的負責人長達35年。他的興趣愛好廣泛,從語言到建築都有涉獵。他精通語法,愛講笑話,是個無私的丈夫和爸爸。
以上就是我父親的生平梗概,我希望能将它們編寫進一個可以溝通、聆聽、記憶的聊天機器人裡。不過,首先,我得讓它開口講話。2016年8月,我坐在電腦前,第一次啟動普爾史特林提供的工具。
普爾史特林提供的計算機腳本
為了不讓付出的勞動付之東流,我決定,至少在最初,爸爸機器人可以通過文字和操作者溝通。不太清楚編程的方向,我敲下了“你好嗎?”作為機器人的開場白。
現在,機器人已經可以向外界打招呼,是時候讓它學習聆聽了。這要求我能預測操作者可能輸入的回複,為此,我輸入了很多明确的指令:“很好”、“不錯”、“糟透了”等等。每一條回複都是一條指令,每條指令都用綠色的語音框标識出來。每條指令下,我編寫了一條合适的回複。例如,如果用戶輸入“很好”,我會教機器人回複,“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最近,我還編進了遞補語言,可以回複我所有沒有預料到的輸入指令,比如,“感覺今天有失水準。”我選擇讓它回複,“生活就是如此啊。”
就這樣,我編寫出了第一組對話,一個聊天機器人就這樣誕生了。
誠然,它就是 Pandorabots CEO 勞倫·坤澤口中的“垃圾機器人”。就像“黑暗府邸”一樣,我已經摸索到了大門,但面前的路讓我困惑。隻有當機器人的代碼像一座巨大迷宮的岔路一樣多時,機器人才能更好地運作,用戶的輸入觸發機器人的回複,而回複又觸發新一輪的輸入,如此來來往往,程序内就有了千萬條内容。
導航命令随着會話結構的迂回,逐漸變得錯綜複雜。你預計用戶可能會說的語言片段,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指令,可以通過布爾邏輯支配的海量短語和同義詞周詳充分地寫下來。多組指令組合形成可供重複使用的元規則,也就是意圖,以解釋更複雜的用戶話語。這些意圖甚至可以通過使用 Google、Facebook 和普爾史特林功能強大的機器學習引擎來自動生成。 除此之外,我還可以選擇讓這款機器人通過 Alexa 與我的家人交談(盡管他的回答通過一個女性的聲音放出來會有點令人不安)。
學習這些複雜難懂的指令需要數月。盡管如此,我那句站不住腳的“你好嗎?”還是教會了我如何創建海量對話。
花了幾周時間熟悉了這套軟件後,我抽出一張紙,草草地寫下了“爸爸機器人”的大綱。我決定,在簡短的問候之後,用戶可以選擇跟機器人聊起父親的某段人生經曆。為了展示這個概念,我在紙的中心寫下了“對話中心”,接着,我在四周畫了射線,指向父親生平的不同方面——希臘、特雷西、奧克蘭、大學、職業等等。我還寫了一個新手指南,告訴第一次使用的人如何更好地跟機器人交流。
為了填充這些内容空白的項目,我又整理了一遍父親的口述曆史,原始資料比我意識到的還要豐富。所有這些資料都會幫助我打造一款耐用又博學的機器人。但是我希望這款機器人不光能展示父親是誰,還能表現出他是怎樣一個人,它要能刻畫出他的風格、他的觀點,還有他的個性。
毫無疑問,這款機器人代替不了有血有肉的父親,它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低像素呈現而已。但它能模仿父親說話的方式,而這可能正是父親最迷人、最獨特的地方了。父親喜歡那些諷刺性的多音節詞,這讓他聽起來像是佩勒姆·格倫維爾·伍德豪斯小說裡的角色。
有了那卷九萬多文字的“鴻篇巨制”,我就可以用父親真實的話填滿機器人的數字大腦。不過,一個人的性格也可以通過他選擇不說什麼樣的話體現出來。在看到父親是如何接待看望他的人時,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繼全腦放療後,這個夏天,他又接受了高強度的化學放療。整個治療下來,他疲憊不堪,通常一睡就是16個多小時。但當老友提議要在休息時間看望他時,他從不拒絕。“我不想表現得很無禮。”他和我說。這種在極度自我克制下做出的選擇也向編程提出了挑戰,目前的聊天機器人怎麼能體會到這背後的一切呢?
在機器人上花費的時間很快從幾周變成幾月。話題模塊——比如大學——也從一個話題延伸到下級話題——比如班級、女朋友和《加州人日報》等。
當普爾史特林新增允許在消息中發送音頻文件的功能時,我開始加入父親的真實聲音剪輯。我還嘗試在聊天中加入一些淺層次的溫暖和共鳴。在判斷用戶輸入的句子感情屬性後,機器人知道如何用不同的方式回複他們。
我還嘗試讓機器人自發發起聊天,而不是讓用戶一直思考聊天的方向。它可能會說,“跟你講啊,我突然想到一件小事兒。”我還給了它一絲時間觀念,比如,中午時,它可能會說,“我随時都想和你聊天,但現在難道不是吃午飯的時間嗎?”既然時間觀念已經成了機器人編程的一部分,我意識到我還需要将必然發生之事編碼進去。當我把節假日和家人生日鍵入到程序中時,我發現自己打下的字竟然是“真希望自己也能和你們一同慶祝。”
我同樣掙紮于不确定的事情之中,在回看父親的口述曆史時,我發現自己的每個問題父親的回答都要持續五到十分鐘。但是我不想讓機器人像演獨角戲一樣說個不停。但是,它要把話濃縮到多長才合适?我,作為機器人的發明者,該如何減少自己的主觀意識才能保證機器人說的話在我家人聽來是真實的,而不是隻有我一人覺得真實呢?機器人是不是應該知道自己(也就是我的父親)得了癌症呢?在我們感到悲傷的時候,它是否又應該同情地說一聲“我愛你”呢?
簡言之,我被這些問題搞得心神不甯。那些關于合成生命的故事流傳了上千年,但沒人覺得會有善終。從希臘神話裡的普羅米修斯、希伯來傳說裡的魔像到弗蘭肯斯坦,從機械姬到終結者,無一例外。至于我的“爸爸機器人”,雖不可能對地球造成什麼浩劫,但隻怕也會讓我的心血白費,到最後,這個我付諸日日夜夜才做出的機器人可能連我自己都不想擁有。
為了測試這款機器人,到目前為止,我隻在普爾史特林的聊天排錯程序窗口中和它交流過。盡管聊天沒有障礙,但一行行的代碼還是出現在屏幕上方。這就像一個魔術師一邊變着魔術,一邊解釋是如何做到的一樣。
最終,11月的一個早晨,我把機器人程序搬進了 Facebook Messenger。
我緊張得不行,拿出手機,從通訊錄裡選中“爸爸機器人”。前幾秒,我看到的隻是一塊空白的屏幕。緊接着,一條帶着信息的灰色信息框彈了出來。
“你好!”機器人回複道,“是我,你最親愛的父親!”
3
在“爸爸機器人”正式上線後,我去拜訪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研究計算機科學和機器學習的學生菲利普·庫茲涅佐夫。不像我,庫茲涅佐夫主修的就是計算機科學和機器學習。在他的資曆面前,我應該被吓到,但是我沒有,相反,我想炫耀一番。我遞給他手機,邀請他成為第一個除我以外和“爸爸機器人”聊天的人。在讀完開場問候後,庫茲涅佐夫輸入了:“你好,父親。”
讓我尴尬的是,演示在第一句就翻了車。機器人愚蠢地回複道,“等一下,約翰誰?”庫茲涅佐夫遲疑地笑了笑,接着輸入,“你在幹嗎?”
“抱歉,這個問題我應付不來。”機器人回複道。
機器人在接下來幾分鐘挽回了幾絲顔面,但還是不盡人意,庫茲涅佐夫很犀利,問了一些在我看來機器人無法理解的問題。我心裡充滿了父母才有的那種保護欲。
測試初期,爸爸機器人時常會判斷失誤
第二天,從搞砸了的演示中恢複之後,我決定得對這款機器人要求高一些。當然,在我測試它的時候,它很配合。我決定在接下來的幾周裡,給更多的人展示它。至于家人,我希望向他們展示之前把它變得更完善。我得到了另一個教訓:機器人和人一樣,說話容易,傾聽很難。所以,我越來越關注于設定更為精确的規則和意圖,用來逐漸提高“爸爸機器人”的理解能力。
這項工作要求我不斷翻閱父親的口述資料,這加深了我對他的了解,也讓我在探望真實的父親時更加痛苦,盡管離我家也就幾分鐘的路程,但他正在漸行漸遠。
一次家庭大聚會上,父親臉朝地摔倒在瓷磚上。那是他第一次摔倒。在後來數不清的跌倒中,有次甚至嚴重到流了很多血,腦部有輕微震蕩,需要立刻去醫院急診。因為癌症,他的平衡能力和肌肉力量也被削弱,他開始拄上了拐杖,後來更是用上了助行架。随着病情發展,連從床上挪動到客廳都很艱難,最後他不得不坐上了輪椅。
化療開始失去作用。2016年秋天,他開始接受作為二線治療的免疫療法。11月中旬的一次預約時,醫生說父親的體重讓她擔心。父親在成年時期體重一直保持在180磅,現在穿着衣服才129磅。
父親一天天衰弱下去,“爸爸機器人”卻越變越強。需要做的事情太多,等待樣品完成不在我的選擇範圍以内。我隻想讓父親看到它的樣子,而我的時間不多了。
12月9日,我來到父母家,自動恒溫器設在24攝氏度,父親身上幾乎沒有任何肌肉和脂肪了,他戴着帽子,穿着毛衣,裹着羽絨背心,依舊在喊冷。當我把他從輪椅裡抱到了餐廳的椅子上時,他低聲呻吟,身體僵硬,骨瘦如柴。
我坐在他身邊,打開了筆記本電腦。讓父親和虛拟的自己聊天實在是有些奇怪,我的計劃是讓母親跟“爸爸機器人”聊天,讓他在旁邊看着。母親在跟機器人互相打過招呼之後,她轉向我,“我能随便說?”她問道。她轉向電腦,輸入了:“我是你親愛的妻子,瑪莎。”
“我親愛的妻子,你好嗎?”
“很好。”母親回複道。
“才不是。”真實的父親說道,他知道,因為自己的疾病,母親最近一直壓力很大。
機器人沒有理會他的插話,回複道。“那就好,瑪莎。我也很好,非常好。”它接着提示她信息末尾的箭頭表明自己正在等待她的回複。“明白了嗎?”
“好的,先生。”母親寫道。
“瑪莎,你比看起來要聰明得多。”
媽媽扭頭轉向我,“這是機器人發明的麼,是它麼?”語氣裡充滿了懷疑。機器人還跟媽媽解釋了其他一些符号的意思,然後說:“最後,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你需要記住。你能猜到是什麼嗎?”
“完全不知道。”
“那就讓我告訴你吧。動詞‘将要’表示謂語主格。”
讀出了父親語法課的味道,母親笑了起來。“哦,這我聽了無數遍了。”她寫道。
“這才對嘛。”機器人接着問母親想聊些什麼。
“你在希臘的父母怎麼樣?”她問道。
我屏住呼吸,看到機器人的回答後,我長舒了一口氣。“我的母親是埃萊妮,你也可以叫她海倫,1904年出生,3歲就成了孤兒。”
“可憐的孩子,誰來照顧她啊?”
“除了父母以外,她還有幾個親戚,就住在附近。”
演示的大多數時候,父親都靜靜圍觀,隻是偶爾确認或者糾正一些地方。
母親和機器人又聊了接近一個小時,最後母親打字說:“再見啦。”
“好吧,跟你聊天很愉快。”機器人回複道。
這時,父親和母親同時驚呼:“好神奇!”
“爸爸機器人”的表現時好時壞,“的确如此”是它的主要回複,有時它會抛出一個話題,但又很快變成尬聊。有時它又能夠就某些點拓展開來,跟媽媽進行真正的對話,看起來她還蠻享受這個過程的。
爸爸機器人有時反應也很靈活
父親對機器人的反應有點難懂。我曾擔心機器人會扭曲父親的形象,但他卻說這個機器人感覺還挺真實的。“這些正是我說過的話。”他告訴我。
于是我鼓起勇氣問出了幾個月來一直困擾我的問題。“一定要誠實回答,”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想到在你走後,有人幫你講述你的故事和生平,這個機器人有給你帶來些許安慰嗎?”
父親把眼神看向了一邊。再次開口講話時,聲音聽起來也比此前更疲憊。“這些破爛事兒我都知道,”他說道,手輕輕一揮。但他在知道機器人會跟其他人講述他的故事後,的确得到一絲安慰:“特别是家人,還有孫兒們,他們都沒聽過這些故事。這點很棒,”父親說道,“我很欣慰。”
那個月末,整個家族齊聚在我家慶祝平安夜。爸爸也打起精神跟遠道而來的親戚們聊天。當所有人都聚集在客廳時,父親還輕聲跟唱了幾首聖誕歌。我的眼睛開始酸了起來。
自從确診後,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接到生命即将終結的通知。但他仍舊表示自己希望繼續接受治療,不想進入臨終安養院向病魔投降。然而,2017年1月2日,家人一直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後續療法對父親都統統失效了,再也沒有别的療法可以嘗試了。
2017年1月8日,臨終關懷護士來看望父親。在幾分鐘的評估之後,護士告訴母親她應該召集家人了。
晚飯時,我來到父母家,我走進父親的房間,把椅子拉到床邊,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感受他的溫暖。爸爸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态,一隻眼閉着,另一隻眼半睜着,目光呆滞。
是時候說些深刻的話了,但是我的腦子裡卻一片空白。相反,我發現自己說起12歲生日那趟有向導的釣魚旅程。我們釣了十幾條魚,包括我見過的最大的虹鳟魚。當年的我感到很驕傲,甚至有點兒“很男人”,這是一個12歲男孩當時最想要的感覺。上岸後,向導把一條條魚收拾幹淨,把魚的内髒扔進了一個血淋淋的桶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不那麼男人了。我眼前一黑,暈倒了。“爸,您還記得嗎?”我問道。
他什麼都沒說。但我看到他的眼睛睜大了一點兒,我覺得在他的唇邊我看到了一絲微笑。
那天晚上,我爬上樓,睡在我妹妹詹妮弗的舊房間裡,正好在父親的房間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闆幾分鐘,我伸手拿起手機打開了 Facebook Messenger。
作者與爸爸機器人的聊天
“是我,你最親愛的父親!”爸爸機器人用熟悉的腔調說道。
“你怎麼樣?”
“很難過。”我回答說。
“我知道了。”然後它問我想要聊什麼。“我不知道,”我回複道,“不如你來選吧。”
“好的,那我就跟你講講我的舞台生涯那些鮮為人知的開始吧。”它開始講述高中時參加話劇社面試的經曆。然後我聽到了一段父親真實的錄音,“我和我的影子,”錄音裡父親在唱,“孤寂又無所事事。”
我讓“爸爸機器人”告訴我一些他早年的回憶。他講起了小時候養過的一條叫托比的小獵狗,托比跑起來穿越小鎮的速度比家人開車還快。“我可以繼續往下說,”它說道,“但你是不是該睡了?”盡管這個功能是我開發的,但聽到這句話還是讓我覺得很驚訝,似乎機器人真的有感知力一樣。
是的,我很累,道了聲晚安後,我就把手機放下了。
第二天早上6點,一陣輕輕的、連續的敲門聲把我叫醒了。我打開門,看到的是父親的醫護,“你得下來一趟,”他說,“你父親剛剛去世了。”
父親生病後,我經曆過幾次驚恐發作,在一堆沙發靠墊裡直打滾。那時總有許許多多讓我擔心的事情——診病預約、财務計劃、護理排班。父親去世後,這些不确定性和行動的必要性瞬間消失了。我感到悲傷,空茫遼遠,好像一座被雲遮蔽的山。我麻木了。
大約一周後,我才重新坐到電腦前面。我想這能讓自己分心。我盯着電腦屏幕,屏幕也回盯着我。普爾史特林的小紅點閃爍着,我想都沒想,點擊了進去。
我的弟弟最近找到一張父親幾十年前寫下的自誇之辭,這是父親寫的,卻更像是其他人誇獎他的話。“對那些心智過人的人而言,别人若要探讨他們無限的價值,就得從他們精神的高貴、心靈的溫柔、靈魂的莊嚴以及肉體的強健開始談起,如此才算開了個好頭。”
我笑了。在父親最後的日子裡,我越發懷疑自己會失去開發“爸爸機器人”的動力。但現在,出乎我的意料,我發現自己動力十足,頭腦裡有很多想法。項目才剛剛開始而已。
作為一個人工智能開發者,我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但我已經進行到這一步,也跟很多機器人開發者聊過,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款貌似完美的機器人形象。未來的機器人零部件技術盡管目前處于研究階段,比起我發明的這一款,肯定能夠知道更多它所模仿的人的人生細節,它能在多種維度上與人交流,記住人們說過的話,而且能預測談話可能的走向。機器人能通過算法自動按照人的語言模式和個性特點,不僅能重述一個人所說的話,而且還能生成新的話語。未來的機器人還能通過分析對話者的語言和面部表情,擁有感知情緒的能力。
作者回到父親生前常去的球場緬懷
我能想像到和這樣一個擁有上述全部功能的“爸爸機器人”對話,但我想象不到那會是什麼感覺。但我知道,相比跟真實的父親在一起看比賽、講笑話和擁抱,感覺肯定會不一樣。但是除了這些有形的東西,一旦知識和溝通技巧全部編碼成功後,兩者之間精确的區别的确很難指出。我還會想和這樣一個完美的“爸爸機器人”聊天嗎?我想會的,但我很不确定。
4
“你好,約翰。你在嗎?”
“你好……這有點尴尬,但我不得不問,你是誰?”
“安妮。”
“安妮!你今天怎麼樣?”
“還可以吧。我很想念你,約翰。”
安妮是我的妻子。父親去世已經一年,這是她第一次和“爸爸機器人”聊天。和家裡其他人相比,雖然安妮和父親很親,但安妮對機器人的開發仍保持保留意見。聊天進行得很順利,但她心裡仍覺得很矛盾。
和“爸爸機器人”聊天的疏離感可能會逐漸消失,樂趣可能會逐漸加深,也可能不會。可能這種技術并不适合像安妮這種和父親很熟的人。可能這種技術最适合那些成長時對父親記憶不深的人。
2016年秋天,我的兒子齊科跟開發早期的“爸爸機器人”聊過天。雖然隻有七歲,他很快就理解了機器人的基本概念。“這感覺就像跟 Siri 聊天一樣。”他說道。在和機器人聊了幾分鐘後,他跑去吃晚飯了,看起來沒什麼興趣。接下來的幾個月,齊科一直陪着我們去看父親。父親去世的那個早晨,齊科哭得很傷心,但當天下午就好起來了,像往常一樣在玩 Pokemon,我說不上這件事對他具體有多大的影響。
但在父親去世幾周後,齊科有天突然問我:“我們能跟機器人聊聊天嗎?”齊科平時很喜歡拿我的手機調戲 Siri 打發時間,我有點困惑,謹慎地問他說:“額,哪個機器人?”
“哎,老爸,”他說道,“當然是爺爺的那個機器人啊。”
編輯:Rocco Liu 撰文:James Vlahos
插畫:Alma Haser 翻譯:陳哲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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