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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的節日

圖文 更新时间:2025-01-10 20:50:50

  鄉村元宵節,浩茫的夜色裡浮動出一盞又一盞紅亮亮的燈籠,成串,成簇,彙成一層又一層,走過街巷,漫上街頭,眺望遼闊田野,無聲地迎接春天。每當這時,我就想起我的幹大。

  舊社會鄉村多疾病,有我之前,父母生養過幾個都沒有留住。為挽留住我,他們趕忙從鄰近的堡子村為我認了個幹大。幹大50多歲,很窮,後娶的幹娘是山裡人,灰白的頭發亂蓬蓬的。兩口子不生養。幹大是個跛子,風淚眼老是流水,戴一副拴着細線繩的茶色眼鏡。幹大這個樣兒,我感到有些窩囊。

  依照鄉俗,逢年過節要給幹大送幾個馍馍或是十個粽子;過年時,幹大給幹兒送一個燈籠。我不樂意走這門親,母親好說歹說,我才勉強去一趟。幹大幹娘一見,相當熱情,連忙從小鐵鍋裡切一塊煮停當的驢肉款待我,我扭擰着身子推辭,倒不是嫌肉不好吃,主要是嫌棄茅屋裡的氣味難聞。隻要能掙脫幹大的手,我一溜煙就跑了。跑出老遠,還能聽到幹大在門口跺腳抱怨:“小驢日的嘴饞,這麼香的肉也勾不住你!”

  幹大時常上我家走動。伏天一個晚上,屋裡悶熱,我和夥伴們坐在門前巷道裡聽一位老伯講古,星漢燦爛,遠近漆黑,正入神哩,幹大從我家屋裡出來了,估摸人堆裡有我,便叮咛母親:“巷道子走風,牆縫的蠍子也出來吸涼哩,别讓咱娃在牆根下坐。”我煩他多事,不吭聲,也不挪窩。幹大去後有一袋煙功夫,我“哇”地一聲慘叫,飛進屋裡,燈下一照,中指很快腫得胡蘿蔔一樣。母親一面蘸清油塗抹,一面叨叨:“還是個老蠍子螫的,毒氣厲害着哩。”巷道裡傳來不知誰不屑的聲調:“跛子撂下的話,邪(斜)着哩。”那個疼勁喲,沒法形容。

  幹大的瓜種得好。西河灘上,數他的香瓜名氣大。初夏,我領着幾個小夥伴在他的地畔踅來踅去,直瞅着葉兒下碧瑩瑩的香瓜。

  幹大看出意思了,和藹地說:“再過十天,瓜開園了,你們來,盡飽吃。現在沒熟,吃不得的。”我盯住瓜兒不吭聲,也不走離,心裡嘀咕:“幹大,你别糊弄我們小娃娃!”見此情景,幹大幹咳幾聲,掏出揉皺的髒手帕擦擦眼鏡下的淚水,苦笑着說:“不信幹大的話,就挑一個嘗嘗。進到畦裡小心點兒,别将瓜蔓給扯斷了。”說罷,提着瓜鏟忙活去了。我揀大個兒的揪下一個,與夥伴們飛一樣撤進了白楊林。瓜被砸開後一人一角,我的一角最大。咬一口翠青的外殼,寡淡無味,再咬一口瓤兒,哎喲,簡直咬了苦膽,随着“呸呸呸呸”的唾地聲,夥伴們也都扯幫咧嘴,舌頭亂晃:“你幹大種的啥球瓜喲,把個死人能鬧活!”我瞄瞄不遠處跛動的影兒,晃晃手裡的瓜低聲說:“走遠些再扔,别讓我幹大看見了!”

  一螫一苦,我無形中對幹大不再反感了。家裡逢着,叫一聲“幹大”,也不覺得拗口。一個晚上,朦胧欲睡,聽到父母在燈下說話。娘說:“跛子心眼兒蠻好,西街的琴女(跛子的幹女兒)瀉肚子,幾天就把娃拉得失了形,昨日跛子揣來幾個青柿子,用竹篾兒紮幾個眼兒,放進竈膛用熱灰焐燒,澀水兒全沁出來了。琴女吃下去,立馬就止住了。”爸爸說:“就因了他心地善,幹兒幹女才稠得很。過年要給幹娃送燈籠,茅檐底下花花綠綠幾長串,少說也有四五十。”

  我對幹大,漸漸也服了。别的孩子上樹,折那雪一樣的槐花,幹大說:“從樹上掉下來,把腿就摔斷了。”我就不上樹。夥伴伏天下河紮猛子、潑水仗,幹大說:“水裡沒好事,淹死的全是會水的。”我就不下水。幹大很滿意,私下裡跟父母誇獎:“咱這娃娃,日後肯定是個捉大事(有出息的)的。你們不信走着瞧。”後來一天天大了,夥伴們都笑話我不會上樹也不會遊泳,是個“鼈熊”。于是我又暗暗失悔:這個幹大喲,心好是好,也有不是之處。

  一個跛子,為什麼能吸引那麼多人家認他做幹大呢?問父母,父母笑而不答。聽聽看看,我漸漸揣摩出一些名堂了。幹大幹娘窮而無後,又有殘疾在身,蒼天憐憫這樣的孤老,自應惠其後裔,而幹兒幹女與苦幹大名義上有着親緣關系,于是,這所賜之福就落到幹兒幹女頭上了。幹兒幹女裡命定受窮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條富貴的“項鍊”;命定短命夭折的,無形中增一線成活的希望。這些宿命色彩的寓意,再要推究下去,會覺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勢利,甚至殘忍。窮苦透頂的幹大幹娘卻是太善良了,不思量這些,隻是實心實意地喜愛這一夥幹兒幹女……

  在我12歲那年冬天,快要過年了,幹大幹娘突然去世,他倆一前一後相跟得那麼緊。為我備妥的年節燈籠,是幹大的鄰居代亡人送過來的。舅家與别的親戚也送來了燈籠,而幹大的最為新巧雅緻,是一盆碩大的花籃,上沿插着展瓣鬥妍的荷花與牡丹,底部是流蘇飄絮,腰纏紅綢繃帶,繃帶上轉成四個金字:萬事如意。

  “八月中秋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元宵節之夜,正下着雪,紛紛揚揚的雪花裡,村巷間紅燈盞盞,冉冉浮動。我這花籃,紅光漾溢,引得衆多燈籠自動朝我這兒集攏。集攏的紅光融成一團,夥伴們仿佛沉浸在紅霞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言不笑,顫顫巍巍地将燈籠挑高一些,照得琴女她們的臉龐分外紅,似乎抹了胭脂,發際劉海上落幾星晶瑩的雪花,這雪花轉瞬間就化作細碎的珍珠兒。靜默片刻,我們各自順下眼睫,盯着粉紅色的雪朵繞着燈輕輕打旋,周圍沙沙有聲,仿佛是祝福的天籁……村外荒野裡,幹大幹娘小小的新墳,素靜,潔白,快要被雪花掩平了罷……

  多年後,我在外地工作,在家種地的弟弟,寫來一信:

  “你信裡提及給娃娃認幹大的事,村裡偶爾還有。不過,現在不再找瞎子、跛子之類的苦命人了,新興的認幹大,認的是支書、隊長,他們才是‘福大命大’有造化的人。”

  捏着弟弟的信,我仿佛捏着一苗熏熏燙手的火焰。我是深深懷戀那元夜的燈籠的——我那幹大停住腳對人說話的時候,端端正正,誰也看不出他是個跛子。

【作者:楊聞宇,軍旅作家,蘭州軍區創作室前主任】

提燈的節日(元夜的燈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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