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淼
在人類文化史上,排洩物——糞便,一直是一個頗遭忌諱的話題。盡管排洩物是一種客觀的存在,更與人類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不管你是否情願,糞便中的部分細菌都會通過某種渠道重新進入你的身體,化為益生菌拱衛你的腸道,而糞便本身也是被人類和諸多動物廣為利用的養分資源。但是,糞便是為人類的“眼中之髒,鼻嗅之臭,口中之穢,所排之污”,并因其臭不可聞的屬性而被人類視為忌諱之物,令他們嗤之以鼻,避之唯恐不及,卻是一個不争的事實。
英國昆蟲學家兼博物學家理查德·瓊斯的新著《自然的召喚:糞便的秘密》是一部關于糞便的專著,書中的主角自然是糞便,而主角中的主角,則是“糞客”。其中包括糞甲、糞蠅等等諸如此類的以糞便為生的糞食者、腐食者、捕食者、寄生者……
《自然的召喚:糞便的秘密》
作者不僅在書中解答了糞便産生之後發生了什麼,糞便去了哪裡,它們最終如何消失;同時也探讨了糞便之于環境的意義,糞便的實用價值,糞便的循環再利用,以及圍繞糞便所形成的複雜的生态網絡:一抔糞便新鮮落地,衆多糞客争分奪秒,為了獲取“糞量有限”的資源而展開競争。正是借助它們的競争,糞便化為沃土,然後作物豐收,牧草生長,從而開啟了生生不息的生命輪回。
誠如瓊斯所說的那樣,生态環境就像一個互聯所有鮮活之物的複雜網絡。每當糞便初現,無數糞甲、蠅蟲接踵而至,呈現出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拉開了生态系統運作的大幕。而糞便即承載着一系列的生态啟示,觀察其中的個體如何依存、如何共生,既代表着一種觀察世界的角度,象征着一種面對排斥話題時所持的開放心态,同時也可以讓我們對這個星球上生物之多樣、物事之龐雜的景象産生敬畏之心。
正所謂“一粒沙中看出一個世界”:“一攤糞便雖量少體微,孤形單影,但通過觀察那些糞甲、糞蠅及其他來來回回對糞便加以循環再利用的動物,我們便至少邁出了認識全局的第一步。”
“糞本無主,先到先得”很多人都想象不到,古埃及人崇拜的對象是蜣螂,也就是俗語所說的“屎殼郎”。古埃及人崇拜蜣螂,是因為蜣螂總是在太陽初升的時候制作糞球,然後不遺餘力地推滾着糞球,在大地上負重前行。
對于古埃及人來說,蜣螂是智慧和執着的化身,而在蜣螂弱小卻又執着的身影背後,有着灼熱的陽光和遼闊的土地。正是太陽和土地,構建了農耕社會的廣闊背景。顯而易見,古埃及人并不在乎蜣螂嗜腥逐臭的生活習性,他們更為看重的是蜣螂對環境友好的循環再利用的行為。
的确,大自然是從來不會暴殄天物的,即便是萬物生靈排洩的代謝廢物也從不會輕易被浪費。首先,土地自身就不是被動的中性介質,而是一個動态的生物系統,其中生活着大量的無脊椎動物和微生物,它們不停地降解枯葉、幹枝、動物屍體和排洩物,化解有機物質并加以重複利用。
蜣螂及其他糞甲、糞蠅之類的昆蟲,其實都是其中的無脊椎動物的一員。它們在這個動态的生态系統中扮演着分解者的角色,它們将糞便降解,使之重新被吸收到土地之中,既疏松了土質,又增加了土壤的肥力,為作物的生長提供了一片沃土。對于糞食者而言,糞便是一種賴以為生的資源,但在數量上卻決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就需要它們奮力争奪,搶占先機。
所謂“糞本無主,先到先得”,在争搶方面,它們的确極盡所能、各顯神通,它們或者推糞而行,或者在糞便中安家,或者在糞便下掘洞生活,或者略施小計、鸠占鵲巢……為取得優勢的生态位,它們甚至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配備”了強大的武器:結實的體形,強壯的鏟足,折扇般的觸角錘節,乃至脊、隆、瘤、棘、刺、單角、叉齒……應有盡有,一應俱全,稱得上披堅執銳,武裝到了牙齒,外表就像裝備齊全的士兵一樣神氣。
毫無疑問,敢于冒險,積極主動,是所有糞食者獲得糞便的不二法門。力大者,固然以力量取勝,力小者,也不妨另辟蹊徑,比如,尾蜣螂屬和姬足蜣螂屬,它們的策略是懸附在樹懶肛門附近的毛發上,靜等寄主排便,既無須費力尋找,更不用參與搶奪,隻要守株待兔,便可坐享其成。
總而言之,不管采取怎樣的策略和方式,每一個糞食者都要與其他角逐者競争有限的資源,不惜自相殘殺,不惜付出生命,隻有這樣,它們才能脫穎而出,在生命的進化中占有一席之地,成為天競物擇的勝出者。
換位思考,理解糞客如同世間所有的事物一樣,糞便因物種而異,它們之間的區别很大,而且它們也有着自身的生命周期,這就是瓊斯所說的“時過糞衰”。既然促使糞便再循環的主體是一個結構複雜的生物群落,那麼,糞便就會随着這一群落的節奏發生變化,而這一切又必然會受到季節不同和天氣差異的影響。
瓊斯将糞便的生命劃分為以下幾個時期:新鮮期:新鮮出爐,靜待糞客;成熟期:第一撥糞客嗅臭而來,蓄勢待發;飽和期:你争我搶,各顯其能;黴變期:糞客減少,糞便變幹;腐朽期:逐漸風化,邊緣萎縮……另外,一抔糞便還會經過解體期、殘餘期、碎渣期、存迹期和偶閃期,直至融入土地,完全消失。
針對于糞客而言,它們之于糞便的每一個時期都有不同的任務,從新鮮期和成熟期的迅速出手,到飽和期的相互排斥、争搶地盤,直至黴變期和腐朽期的逐漸離開,繁殖的目的已經達成。而糞便的主要成分細菌,或已被取食,或進入休眠的芽孢模式,等待開啟新的輪回,可以說其中的每一個糞客,都是維持自然運轉的一分子。
糞客擔負起與惡臭打交道的重任,其間無論是糞蠅的“做作”,還是蜣螂的“逞強”,其實都是它們自然的天性使然。然而,盡管人類從糞客的勞作中獲得了不少好處,但他們總是對糞客的生活習性充滿了偏見,他們不僅将蜣螂和糞蠅看作不潔之物并加以擯棄,對于糞便的話題,自诩文明與莊重的人類更是三緘其口、諱莫如深。
人類習慣于憑感覺去判斷世間萬物的是與非,他們既無視糞便是被世間廣為利用的養分資源,更不會探讨糞便之于環境的重要貢獻。“糞便”一詞,也隻是被他們當作相互攻讦或咒罵的武器,隻有在髒話或穢語中才會被偶爾用到。
事實上,糞便,以及利用糞便生存的生物及其手段,既是自然史的一部分,也是文明史的一部分。據說最早的蜣螂發現于距今1.4億年前的侏羅紀晚期化石中,可見糞便與糞客的故事其來有自,曆史源遠流長。
遠古時期,人類靠大自然的自我淨化,就能遠離污染源。農耕時代,人類通過掩埋,或者是倒入河流的方式來處理糞便。工業時代,人類發明了公共衛生處理系統:排水溝、公共廁所、下水管道……但不管身處哪個時代,一個不容忽略的事實是,如果沒有蜣螂和糞蠅這些保護環境的無名英雄,人類就會被自身或者牲畜的糞便湮沒。
所以,對于人類而言,面對糞便和糞客,與其内心排斥,不如抱以開放的心态去重新認識它們,将學童間流傳的重口味幽默轉化為嚴肅的環境問題。在這方面,作者為我們提供的方式之一是換位思考,他認為要理解糞客,就要從它們的哲學出發,設身處地,推己及人,庶幾能夠得出不失公允的結論。
它們都是“奇妙生物鍊”的一環作為英國著名的昆蟲學家兼博物學家,瓊斯自有家學淵源,他的父親是一位頗有名氣的植物學家,瓊斯對博物學産生興趣,即明顯受到了父親的影響。從孩提時代起,瓊斯就迷上了動物糞便及其中的居客,他的第一次昆蟲調查報告是在十七歲時完成的,而他的探糞之旅則開始得更早——2015年初,當他撰寫《自然的召喚》書稿時,已在英國各地采集收藏蜉金龜屬蜣螂達四十五年之久。
在瓊斯的探糞之旅中,他不僅日益意識到糞便和糞客在自然生态的循環與平衡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同時也從中體驗到無盡的樂趣。瓊斯一直為懂得欣賞或知道采集糞甲、糞蠅及其他糞蟲的人不多感到遺憾,他也一直為有機會親眼目睹數以千計的蜣螂如潮水般湧向糞便的情形感到興奮不已。作者以生動、幽默的筆法講述了他偏愛的糞蟲,他如何找到它們,如何觀察它們,如何感受到“一些顯得離奇,一些令人震驚,還有一些讓人覺得非常美好”……從而将一個遭人輕視、受人鄙夷的話題,推上了科學專論的大雅之堂。
瓊斯的尋蟲經驗是,不一定非要俯身扒糞,可以湊到近前,或者保持一定距離,即足以觀察來來去去、無休無止的糞甲和糞蠅。如果在體量較大的牛糞或馬糞中尋蟲,要從糞緣開始,再沿着糞表的自然裂縫扒開,最後觀察糞底的草根狀況。瓊斯一再提醒大家,赤手扒糞,深陷其中,尋蟲事畢,一定要洗手。
有一次,瓊斯親手捕獲到一隻糞金龜蜣螂,當這隻糞金龜蜣螂用光滑粗鈍的頭向前推,配合帶齒的闊足努力飛走時,就如同一架迷你直升機升空,向下産生微微涼風。瓊斯将這隻糞金龜蜣螂飛過時發出的嗡嗡聲,稱作他“童年美好記憶中的夏夜之聲”。瓊斯的叙述讓人不自覺地想起日本俳句詩人小林一茶的俳句:“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
當我們跳出世俗的偏見,用審美的眼光注目那些可愛的小生靈時,會發現自然界的昆蟲并不存在好與壞的區分,它們都是“奇妙的生物鍊”的一環,同樣構成了美麗精彩的生命世界。而熱愛自然的作家情同此心,在他們的文字中,也無不流露出對一切生命的尊重與善待。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