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花木蘭》上映了。

事前完全沒有想到，這個萬衆期待、坐擁“中國元素”以及“女性主義”光環的迪士尼公主，會撲街成這個樣子。

豆瓣評分4.8。

票房，也很一般。

上映兩天，直到今天才破億。

隔壁《八佰》，兩天就超六億了。（當然這也和此前有盜版資源流出有關）

此前，大家還在等着，劉亦菲憑借“花木蘭”這個角色，再沖事業新高峰。

畢竟這可是一個大IP啊。（試鏡的階段，窦靖童、藍盈瑩都去試過）

首先，花木蘭她家喻戶曉，隻要你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就肯定背過“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其次，她有情有義，為了父親遠赴戰場，這種故事無論放在美國還是中國都是能讓人産生共鳴的；再來，她有戲劇沖突，女扮男裝，最終立下軍功，加上現在女性主義主題的大背景下，《花木蘭》真的是一個底子非常好、非常讨喜的故事。

隻要用點心，在我們現在相對沉寂的影視市場，“爆”是不難的。

△早在2016年，就有傳聞說索尼也要重拍花木蘭

那為什麼現在會拍成這樣？

有那麼多濾鏡加持，加上劉亦菲的美貌，為什麼新版還是被瘋狂吐槽？

要回答這個問題，不能單從一部電影出發，我們縱向比較各個版本的《花木蘭》，才會更清晰地知道——

究竟這屆《花木蘭》差在哪？

随時代不斷變化的《花木蘭》

《花木蘭》是由北朝民歌《木蘭辭》（《木蘭詩》）改編的故事。

一直以來，它在戲曲、影視裡都有豐富的藝術形象。

能查到最早把“木蘭”叫做“花木蘭”的，是明代徐渭的雜劇《雌木蘭替父從軍》。

和原著相比，《雌木蘭替父從軍》添加了很多女性在封建社會下的性别處境：裹小腳的木蘭女扮男裝的時候要解開裹腳布；而當她這麼做的時候，又擔心以後找不到好的婆家；當木蘭去參軍，母親擔心的不是她的安危，而是她在軍營裡會失去貞操，木蘭不得不保證“還你一個閨女兒回來”……

這些細節，都是在當時那個年代下特有的女性描寫。

△《木蘭出征圖》

之後，木蘭出現在一些戲曲裡，比較有名的，有梅蘭芳演的《木蘭從軍》。

我們第一部木蘭電影，便是源于梅蘭芳的《木蘭從軍》。

它于1928年拍攝，由李旦旦主演。李旦旦是當時很有名的影星，與胡蝶、阮玲玉、周璇等合稱“星級七仙女”。

因為李旦旦身手極好，電影版《木蘭從軍》還特意加了“飛馬追敵”的情節。這個時期的花木蘭形象，因為戰亂的關系，主要是尚武和愛國，起振奮人心的作用。（加插一個冷知識：籌拍《木蘭從軍》電影的是黎姿的爺爺黎民偉）

1956年，常香玉拍了豫劇電影《花木蘭》，這也是常香玉的代表作。

在這個版本中，花木蘭化名為“花木力”，在軍營待了12年，直到衣錦還鄉，她的戰友才知道了她是女兒身。

劇情基本還原了我們熟悉的《木蘭辭》。

△B站有資源，想考古的小夥伴可以移步

裡面還貢獻了非常有名的選段，那就是“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這是春晚經常聽到的唱段），劉大哥就是和花木蘭一起從軍的戰友劉元度。

花木蘭在這版改編裡，第一次明确指出“誰說女子不如男”的觀點，在女性主義的路上又進了一步。

然後時間來到1998年。

這一年簡直就是花木蘭的IP大元年，除了迪士尼出品了動畫電影，台灣、香港地區也推出了同名連續劇。（其中袁詠儀和趙文卓演的台灣版是1998年拍攝，1999年首播）

這時候的“花木蘭”也多了很多戲劇和娛樂元素。

香港TVB版的花木蘭，是由陳妙瑛扮演。

羅家英扮演花木蘭的爸爸花弧，是一部輕松喜劇。

在這一版的故事裡，花木蘭是家中長姐，爸爸花弧因為發現郎氏父子貪污的罪證，慘遭二人陷害，被列入朝廷征兵剿滅突厥的名單上。

木蘭唯有硬着頭皮，扮作“私生子”，化名“花木男”代父從軍。

這版的花木蘭不僅在軍營裡結識了歡喜冤家高升，同時還發展出了奇怪的百合向——陷害了花木蘭她爹的仇人的女兒郎小小，愛上了女扮男裝的花木蘭。

從這裡開始，木蘭的故事就開始從“代父從軍”變成了“木蘭在軍營談戀愛”的節奏不複返了。

台灣版的《花木蘭》由袁詠儀、趙文卓主演，和香港版連續劇一樣，這個版本的花木蘭也是一個喜劇，而且還定義為“濃烈浪漫主義色彩的古裝愛情輕喜劇”。

這個版本的花木蘭的演員陣容換現在看也特别強大，除了“靓靓”袁詠儀，還有當時的小生趙文卓、焦恩俊，還有演技派孫興。就連配角玉皇大帝也是張鐵林扮演。

△孫興在裡面扮演的竈君小吉利，是一個和木須龍有點像的角色，他一開始因為被木蘭辱罵，所以處處使絆，後來被木蘭吸引，成為了她的守護神

袁詠儀這個版本小時候看就覺得很歡樂，但現在回看劇情就特别糟心。

故事背景首先是從北魏挪到了隋朝，抗擊柔然外敵的部分被弱化。然後分為上下兩部，上部講述的是花木蘭化名花木瀾，是盼望生兒子的花家的最小的女兒。代父從軍後，花木蘭陷入了和大将軍李亮還有青梅竹馬餘承恩的三角戀中，中間還穿插了楊廣楊勇争奪皇位的劇情（扶額）。

△焦恩俊是竹馬餘承恩，趙文卓則是天降大将軍李亮

然後下部則講述離開戰場過上家庭生活的花木蘭，面對婆媳關系、夫妻關系雞飛狗跳，疲憊不堪，但最終柳暗花明，和丈夫李亮解開嫌隙，破鏡重圓。

△一個彩蛋：劉亦菲版《花木蘭》并不是鄭佩佩參演的第一部花木蘭，在靓靓版《花木蘭》裡，她扮演的是花木蘭的惡毒婆婆

這樣的劇情設置在當時或許有新奇的一面：戰場上骁勇的女英雄也要過尋常老百姓的日子，也算是打破之前的常規形象，所以在豆瓣上的評價不錯，有7.4分。

但是換成現在的大背景下，讓女将軍陷入柴米油鹽實在是太刻闆印象了——我的人生已經夠多雞飛狗跳瑣碎了，誰還要看花木蘭也和我一樣痛苦啊。

不過平心而論，這版的花木蘭是真的美，靓靓把木蘭的女裝和男裝都诠釋得極好，有英氣也有秀氣，可以算是最美花木蘭（此處有港姐濾鏡）。

1998動畫版為何經典？

接着，就是迪士尼動畫版的《花木蘭》，目前評分最高（豆瓣7.8），影響最大的《花木蘭》。

現在主題曲《Reflection》一響起，依然能讓人淚目。

對于迪士尼來說，《花木蘭》創造了許多曆史：迪士尼曆史上第一個亞洲公主，是迪士尼首次采用中國元素為電影的題材。

故事脈絡也很清晰，與保家衛國的大背景相比，動畫版《花木蘭》更注重講女主的内心成長：

花木蘭立志為家族帶來榮耀，而作為女孩在當時能光耀門楣的方式，就是獲得媒婆的青睐，嫁得好人家，而生性自由的木蘭卻搞砸了相親。

征兵令到了之後，花木蘭趁着雨夜離開了家，代父從軍，從一個新兵蛋子慢慢成長，後來憑借她的機智擊退外敵，但她也被同伴發現了自己是女生。

得不到同伴接受的木蘭重新振作，當意識到危險時，她又憑借智慧和勇氣救下皇帝，最後衣錦還鄉，終于給家族帶來了榮耀。

重新看回動畫版花木蘭，會發現很多有趣的細節：

比如拜拜老祖宗的傳統，尋求好運的迷信思維，還有燈籠、煙花、十二生肖等元素，懂的人自然會會心一笑。

△動畫版《花木蘭》借鑒了中國皮影戲的設計

而動畫版裡，花木蘭這個姑娘也是可愛的。

她有自己的個性和思想。

一開始，她在軍營裡，也是一個瘦弱的、被看不起的普通人。但是憑借毅力和辛勤的訓練，令人刮目相看。

她有自我意識。

參軍的目的，不僅僅隻是“孝順”，而是“想證明自己”。

她能隐約感覺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并不在媒婆幫她找的婚姻裡。

除了能做到男子也能做到的事情，動畫版的花木蘭也不失女性的細膩與機智。

最後能解決大boss，就是靠花木蘭獻計：讓士兵男扮女裝喬裝成後宮妃嫔，迷惑敵人。

再一次證明女性也自有其力量。

所以，雖然動畫版《花木蘭》的缺點也非常明顯，故事裡的花木蘭本質上還是一個美國式性格的熱情女孩。

撇去木須龍的“龍”載體，木須龍這個角色就是一個嘴炮式輔助（相當于阿拉丁裡面的神燈）。

△冷知識：動畫版裡花木蘭的國語配音是許晴，木須龍的國語配音是陳佩斯。花木蘭的粵語版配音是陳慧琳，台灣版配音是李玟

但是我還是很喜歡動畫版《花木蘭》。

除了迪士尼濾鏡，動畫版裡的木蘭那股“要給家族帶來榮耀”“勇敢做自己”的性格，讓她成為最與衆不同的迪士尼公主。

而動畫版《花木蘭》裡這種個人向的叙事，在2009年趙薇拍的《花木蘭》得到了延續。

趙薇演的花木蘭，雖然是代父從軍，但從心底裡就很讨厭打仗和戰争。

這個版本的《花木蘭》，着墨在“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花了大量的篇幅展示了戰争的殘酷和真實。

最不喜歡打仗的花木蘭，為了保護愛人和國土，不得不成為最英勇的将軍。

這本身就是一種成長的痛苦與無奈。

趙薇版的花木蘭的結局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happy ending：她在軍營中認識并相愛的文泰（陳坤 飾）實際上是皇帝的兒子，為了和平，他需要和柔然的公主聯姻，在愛情和國家利益面前，木蘭選擇了後者，決定将這段感情埋于心底，從此再也不見。

雖然這部電影因為情節過于瑣碎，當年評分并不高（豆瓣6.2），但角色最後超越了“兒女情長”的枷鎖，趙薇版的花木蘭也是有進步的。

而且，從明朝的改編開始，花木蘭的形象變化是有一條非常清晰的演變脈絡：

從最初保家衛國的戰士開始，到“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女性意識萌芽，再到關注自身的“尋找自我”主題。

這種微妙的形象變化，也是《花木蘭》這個大家耳熟能詳的題材能夠不斷被改編、翻拍，但依然充滿魅力的原因。

2020《花木蘭》為什麼不行了？

但很可惜，這個源自我們傳統文化的女性IP到了2010年之後，就失去了它的号召力。

趙薇的《花木蘭》之後，這十年都沒有特别亮眼的改編。

是“花木蘭精神”已經不合時宜了嗎？

我想更多的原因，是後續的改編都太貧乏太狹隘，沒有超越此前的範疇。

就用新版《花木蘭》為例吧，其實就整個故事，整個電影的畫面節奏來講，合格是有的，算不上是超級大爛片。

但為何現在隻有4.8分？很簡單，兩個字——平庸。

△也很客觀地說一句，《花木蘭》的爛，和劉亦菲的表演基本無關，是故事的問題

在電影院看的時候，我就有很深的感覺，這是一個玩手機發微信依然不會錯過任何情節，沒有任何劇情會超出期待的故事。

故事框架和動畫版大緻相同——相親失敗的木蘭，代替年老的父親上戰場，在軍營結識了不少戰友，最後憑借自己的力量識别柔然人的陰謀救下皇帝。

故事情節，大家20年前就看過了，不僅沒有創新，還砍掉了不少細節：沒有木須和蟋蟀兩個配角，劇情就已經乏味了不少。（可以說全程毫無笑點，内心毫無波瀾）

△就這樣的梗，不知道還要玩多少次？

花木蘭這個女主，形象也比以前單薄了不少。

動畫版雖然也是有主角光環，但好歹還是刻畫了她努力的過程。

到新版就過分了，花木蘭出身就是天降神人，自帶“氣”（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個氣是什麼），武力值極高，相當于超級女英雄的存在。

她唯一的掙紮，就是該不該在大衆面前承認自己是女性。（然後一承認就武力值大增，敢情是驚奇隊長的化身）

△有人說這特效是頁遊素質

其他女性角色也是扁平得要死。

鄭佩佩的媒婆就不說了，就是一個醜角。

讓人可惜是鞏俐演的女巫，就因為花木蘭和她一樣是女性，就莫名其妙在最後關頭叛變為木蘭擋了一箭。

這“女性幫女性”的主題也是插得夠硬。

而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最後結局。

甄子丹演的将軍說，木蘭你的劍沒了，給你一把新的，除了“忠、勇、真”三個字之外，我們還加了一個新的字。

拔出劍，翻過背面，竟然是個“孝”？？？？？？？？

這不是在98動畫版就已經升華過的主題，怎麼過了20年，花木蘭又變回“乖乖女”了？

所以，新版《花木蘭》之所以讓人不适，就是因為價值觀的全面後退。

女性也可以很勇敢，女性也可以成為戰士，女性也可以保家衛國，女性也可以為家族争光……

這些價值觀通通都沒錯，但問題是，女性主義已經發展了那麼多年，我們現代女性已經不再需要一個老土的故事告訴我們上面這些“正确的廢話”。

而從動畫版開始出現的“尋找自我”這點，在新版裡并沒有任何延續和細化。電影裡的木蘭，看上去隻是為了孝順父親的工具人，她的成長和内心我們絲毫感受不到。

而事實上，木蘭這個故事雖老，但它并非沒有可以繼續挖掘的地方。

不妨看看原詩，在木蘭征戰十二年以後，回到故鄉有這麼一段：

“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鬓，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征戰十二年，換回女裝的木蘭依然像當年的少女一樣明豔可愛，這才是這個女性動人的地方。

她在戰場上，可以英勇，可以無畏，可以像戰士一樣殺敵；但是回到家裡，她還是可以保持她的少女心，展現她女性魅力的一面，而不是把自己變成男人。

木蘭身上特有的女性力量，以及她細膩而敏感的内心，她個人獨一無二的女性心路曆程，她的個性化而非工具化，才是我們這個時代想看到的木蘭吧。

可是，再看看這十年的改編：

《花木蘭傳奇》，2013年，5.6分；

《花木蘭之大漠營救》，2020年，4.4分；

《無雙花木蘭》，2020年，4.7分……

木蘭在影視作品裡，已經變成神、變成符号，失去她作為一個女性“為自己尋找自我”的真正共鳴力。

而我們的女性故事似乎也和僵化的木蘭一樣，沒有比以前更進步——無論是古裝還是現代劇，女性除了情愛與鬥小三似乎也就沒有别的正事。看着每天刷的熱搜關鍵詞“XX綠茶”“XX大戰小三”，現在還有人在乎《木蘭辭》裡那個沙場征戰十二年的女性，究竟在想些什麼嗎？

等到哪一天，我們的影視作品可以更關注女性幽暗的内心而不是隻打造熱搜上的女權，也許我們才能拍出更好的木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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