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淩晨1時許的陣陣叫罵聲和砍砸鐵大門的聲音，喚醒了已睡覺的雲南麗江市永勝縣三川鎮中洲村90後女孩唐雪。

這個身高1.7米、身材偏瘦的退伍女兵，穿着半袖的睡衣和棉拖鞋，拿着刀具迎上前打開自家大門，與手持菜刀砍砸大門的叫罵者李德湘扭打在一起。

平常生活中的唐雪。（受訪者供圖） 本文圖片除署名外，均由澎湃新聞記者 王萬春 攝

随後，李德湘在跑出巷子途中撲倒在地，其父李兆雲将他送往醫院時，醫生告訴他“瞳孔放大，人早死了”。

李德湘和唐雪本是遠房親戚。今年的大年初四（編注：2月8日），李德湘酒後在村道攔車辱罵，是這起命案官司的起點。唐雪是否構成正當防衛？澎湃新聞9月1日從雲南省人民檢察院了解到，目前雲南省人民檢察院已派人趕赴麗江市永勝縣審閱案卷、指導辦案。

李兆雲說，經屍檢，兒子右胸部的傷口口徑達4.4cm，從前胸一直到後背，差0.9公分就直接刺穿了。

但究竟是什麼樣的銳器緻死了李德湘？唐家、李家至今均不太清楚。唐雪的父親唐加勇說，警方前前後後拿走了家中的6把刀，做鑒定均不是兇器後還給他們，後來又收走了這6把刀。檢方的起訴書中，稱唐雪的行兇工具為水果刀。

唐加勇在家門口介紹當晚發生的情況。

如今，唐加勇和李兆雲這對原本關系親密的遠房親戚已反目。但李兆雲說，若此次唐雪被判為正當防衛無罪釋放，他會接受，不會上訴，“我相信法律會給我們一個公平的判決。”

酒後攔車

時間回撥到大年初四，永勝縣三川鎮中洲村的人們還沉浸在過年的氛圍中。這天，1993年生的女孩唐雪接到高中同學陳加勇邀請，和同學紀凱及其妹妹一起趕赴陳加勇的生日聚會。

陳加勇說，四人先在他家吃了晚飯，後又到三川鎮街上吃燒烤，“因為紀凱開車不喝酒，他們兩個女生也沒有喝酒，隻有我一個人喝了一點。”

生日聚會後，當日23時許，紀凱3人開車将唐雪送到中洲村委會下街村時，在村道和一輛停着的轎車會車，李德湘正跟車上的人聊天。

陳加勇說，村道狹窄，很難錯車，“我和唐雪當時坐在車後排，李德湘明顯醉酒的樣子，他趕來拍打車門，看着像叫罵，具體叫罵什麼聽不清。”

陳加勇向澎湃新聞回憶，當時對方有三四人，但隻有李德湘在錯車後還在叫罵、挑釁，他們覺得碰到了個醉漢忍讓下就過了，“我們把唐雪送到他們家那個巷子口就開車回家了。”

永勝縣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書顯示，醉酒攔車的李德湘被同行人員拉開，唐雪下車走路回家時，李德湘上前對其進行辱罵，唐雪未予理睬繼續走路回家。

到了家門口的唐雪沒帶鑰匙，打不開鐵大門。這天，家裡除了她母親，還有姐姐、姐夫和他們兩歲的女兒和剛滿兩月的兒子，以及83歲的奶奶。唐雪通過電話聯系父親唐加勇，并告知了被李德湘攔路辱罵的事情。

在唐加勇的印象中，這不是李德湘第一次醉酒後在村裡攔車。唐加勇說，此前村裡有車輛經過時，無論是否本村的，隻要李德湘喝了酒就會攔截挑釁，“我去年（2018年）十月也被他攔過一次，搖搖晃晃的拿着酒瓶子站在車前面，看到是我就說‘大爹是你啊，對不起啊’”。

“根據唐家的說法，外界把我兒子評論成痞子、流氓、混混、村霸了，我想問的是如果之前喝了酒鬧事，胡亂攔截車輛，為什麼沒有人報警，為什麼派出所沒有抓過？”李兆雲說，事後他通過在場的目擊者了解到，當天兒子攔住唐雪他們，是想提醒他們的車開慢點，“村道裡那麼窄，平常村裡老人、孩子多，我兒子提醒車要開慢點，可能聲音大點吧。”

警方的逮捕通知書。

登門道歉

未帶鑰匙進不了家門的唐雪，與其父唐加勇在家門口碰頭。唐加勇覺得，小女兒被李德湘攔截辱罵的事情，有必要說清楚。

起訴書顯示，唐加勇帶着唐雪找李德湘去理論；唐加勇則對澎湃新聞稱，他們并不是上前去讨說法，他的說法是，女兒在外當兵5年，回來後又在麗江市打工常年不在家，李德湘可能不認識她，“我想着相互介紹下，讓他們認識下，避免往後類似的事件。”

父女二人還未到李家時，就碰到了還在村道裡的李德湘。“我讓他喝醉了不要鬧事，趕緊回家去，他也在那裡道歉，本來都要準備回去了，突然他又開罵喊我名字，踹了我一腳，追打我們。”唐加勇說。

對此，起訴書中稱，在交談過程中李德湘先踹了唐加勇一腳，随後唐加勇、唐雪與李德湘扭打在一起，李德湘被其朋友勸開帶回家。

當日23時30分許，回家的李德湘，被其父母李兆雲夫婦帶着到唐家登門道歉。

雙方一緻承認，在李兆雲的要求下，李德湘向唐家父女道歉，唐家父女也接受了道歉。

但道歉過後還沒回頭離開，李德湘又提出了新說法。李兆雲稱，兒子問他，按照他的要求已經道歉了，但一個男子漢被唐家父女打了，唐家父女該怎麼辦？“我喊他回家他不回，我就當衆給他一個耳光，我自己回來了，”李兆雲說。随後，李德湘被同行的其他人勸回。

李兆雲稱，被親朋好友勸回來後，他們衆人在客廳泡茶，守着不讓李德湘出房門，“我兒子就在洗手間洗個臉，他可能看到此前和唐家父女扭打時脖子上被抓的痕，又不高興了，我們還守着他，不讓他再出去。”

李兆雲說，沒一會兒，兒子聲稱在院子裡打個電話，結果聽不到任何聲響，“我們才知道他拿着一把砍菜的老菜刀，又偷着跑出去了。”

再登門被“反殺”

2月9日淩晨1時許，深夜的村裡傳出了一陣陣叫罵聲和打砸鐵門的聲音。

唐加勇稱，已經睡覺的他們被門口的響動驚醒，李德湘在門外叫罵的除了髒話，喊的最多的是“殺你們全家。”

唐家大門正對的一排平房共3間，從裡往外依次是廚房、唐加勇夫婦的卧室、唐雪的卧室；院子裡側的老平房裡，分别住着唐雪的奶奶、姐姐、姐夫和兩個嬰幼兒，其中唐雪的卧室距離大門口最近。

唐加勇說，他穿上鞋到門口時，與李德湘同行的人不讓他出門，他從門内看到，女兒在門外被李德湘打，因為天黑，看不清具體情況，随後，他又看到李德湘跑出巷子，邊跑邊喊“把刀拿來，我要殺了他們全家”。事後，唐加勇還看到牆上的痕迹，了解到李德湘當晚想翻牆入院的舉動。

李德湘當晚拿着菜刀砍砸唐家大門留下的痕迹處，還有警方勘查的标記。

從唐家大門口到村道有約50米的一段小巷子，李德湘從唐家大門口跑到巷子口時一頭栽倒在地。

起訴書稱，拿着菜刀砍砸唐家大門的李德湘被趕來勸阻的人搶走了菜刀，唐雪聽到砸門聲後到廚房拿了一把紅色削皮刀和一把黑把水果刀，開門後，被李德湘在腹部踢了一腳，唐雪上前在門外與李德湘扭打在一起，因一直被李德湘打，唐雪反手握黑把的水果刀朝李德湘揮舞，二人被勸開後，李德湘向巷子口跑的過程中撲倒在地。

前後不到兩分鐘，李兆雲稱他們穿上厚衣服趕到唐家巷子口時，兒子頭朝地爬着，身邊的人大喊“俊俊（注：李德湘小名）被殺了。”随即，有人報警，有人勸阻唐家父女回家關門，家人發現，唐雪的臉頰、嘴唇、膝蓋均受傷，家人給她塗抹了雲南白藥。

當李兆雲把兒子送到永勝縣醫院時，醫生告訴他，“瞳孔放大，人早死了”。起訴書稱，經檢驗，死者李德湘死因系被他人用銳器緻傷右胸部，傷及升主動脈，緻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

究竟是什麼樣的銳器緻死了李德湘？唐家、李家至今均不太清楚。

唐雪父親展示從唐雪睡衣口袋搜出的刀具，隻是唐雪帶那把是紅色的，這把綠色，平常用來削土豆皮的。

唐加勇稱，警方當夜趕到後，帶他們做筆錄，從唐雪的睡衣口袋裡搜出了一把紅色的削土豆皮的小刀，後來唐雪自己交代了是一把黑把的水果刀，警方前前後後拿走了家中的6把刀做鑒定，表示均不是兇器後還給他們，後來又收走了這6把刀，“派出所的還問我，唐雪退伍時有沒有帶來軍刺？唐雪怎麼可能帶軍刺回家。”澎湃新聞看到，唐雪當晚所帶的削皮紅色小刀，長約10公分，刀刃約3公分，唐加勇比劃的黑把水果刀長約20公分。

李兆雲則稱，經屍檢，兒子右胸部的傷口口徑達4.4cm，從前胸一直到後背，“差0.9公分就直接刺穿了，那這把刀有多長啊？”

澎湃新聞就此向權威部門求證，但未獲回複。

都計劃今年結婚

2012年，唐雪高中畢業後，準備入讀昆明的一所專科學校，在入學報名前夕，她通過網絡報名，在當年12月應征入伍，于2017年12月退伍。

唐雪退伍時。（受訪者供圖）

此次命案中，她“退伍軍人”的身份格外被外界關注，唐加勇稱，女兒僅是一名通信兵，雖然當過班長，但屬于文職。

按照計劃，退伍的唐雪在廣州學了面包蛋糕烘焙技術後，會回到麗江在當地較出名的一家面包店當技師帶徒弟，“她想先熟練下，然後自己開一家蛋糕店，之前月工資3000元，過完年後老闆還想她幹，給她開5000元。”

想開蛋糕店的唐雪，已購置好了自己的烘焙機等機器，不出意外，她今年還會跟還在部隊的男友完婚。“她樂于助人，沒有見過跟她合不來的人。”唐雪的同學陳加勇說。

案發當晚被警方帶走做筆錄後，家人至今再也沒見過唐雪，通過律師帶話，唐雪讓姐姐照顧好一家老小，不要擔心她，“她說她知道李德湘死了後，說甯願出事的是她，她太善良了，”說到此，姐姐唐冰泣不成聲。

同樣，在昆明讀完大學體育專業後，在一家建築公司上班的李德湘在父親李兆雲的眼中也是個内向的好孩子，也已處了對象，“本來計劃今年結婚的。”

案發後，李德湘的朋友紀念他時在朋友圈寫道：“從小我們一起長大，你一直是個讨人喜歡的弟弟，你什麼都好，就是喝了酒就不聽話，愛鬧事，說了你多少次了，沒用的！……”

兩家世交反目成仇

案發後，唐家的親朋好友轉借湊了6萬元錢給李家，“一開始他們不要，我們通過中間人轉交，他們的姑爹代收了。”唐加勇說。

中洲村裡，唐雪家低矮、沒有裝飾的鐵大門和陳舊的平房，跟周邊的鄰居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巷子深處那家就是唐雪家，當晚李德湘跑出這巷子栽倒後再也沒有起來。

唐加勇說，因為此前兩個女兒上學，自己當包工頭又沒掙到錢，家中的房子一直未能新建，就連正對大門唐雪所住的那排3間平房，都是2017年由政府扶貧時幫他們修建。

距離他們家約200米的李家，則是另一番光景。大氣的鐵大門上着紅漆、貼着瓷磚，院子裡嶄新的三層樓房都貼着瓷磚，一層的客廳裝修布置的就像是城市裡的花園洋房。

從唐家院子裡看他們家的大門。

盡管家境區别較大，但案發前并沒有影響兩家人的交往。唐加勇說，村裡跟他玩的好的有三四個，不愛喝酒的李兆雲是他的朋友之一，李兆雲一旦有什麼好酒、好茶，就會喊他們幾個過去在家中聚餐，而李德湘也會恭敬地喊他“大爹”，“村裡相互帶點親戚，五代以前跟他們李家同一個祖先，算是遠房親戚了。”

案發後，兩家人開始相互指責，唐家一家人搬往麗江市到女婿家居住，避免在村裡跟李家直接相遇，其中一次在村裡有人家辦喜事時唐加勇跟李兆雲相遇，二人發生沖突後被衆人勸開。

起訴書顯示，此案于5月16日、6月19日兩次被永勝縣檢察院退回偵查機關補充偵查，8月7日以唐雪涉嫌故意傷害罪提起訴訟。

死者李德湘家的大門。

9月1日，澎湃新聞從雲南省人民檢察院獲悉，省檢察院已派人趕赴永勝縣審閱案卷、指導辦案。

李兆雲告訴澎湃新聞，如果此次唐雪被法院判為正當防衛無罪釋放的話，他不會上訴，“我相信法律，我相信法庭是公平的，會給我們一個公平的判決，如果真這樣判了，我也能接受。”

（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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