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緻青年編輯的十二封信》,聶震甯著,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39.00元
1929年3月,開明書店曾出版朱光潛先生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
時隔90年,在書信越來越稀缺的當下,韬奮基金會理事長聶震甯寫了《緻青年編輯的十二封信》。
聶震甯無意摹寫名家名著,也非好為人師。機緣巧合,應《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編輯之約陸續寫下“給青年編輯的十二封信”,被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黃強第一時間發現,并約定出版十二封信的全部文稿。
從第一封信發表,聶震甯就“火”了。“很接地氣的佳作,這樣的稿子才有人看!”“聶總提出的情懷不僅适用于出版業,也适用于任何行業。”很多讀者為這些信件點贊,認為作品以書信的形式向青年出版人傳遞著名出版人的情懷、理念、經驗,使之成為出版界共享的精神财富,實為創新之舉。
說的是出版,也是說做人,聶震甯“掏心窩子”般毫無保留地總結、提煉出自己四十年出版人生的經驗和智慧,字裡行間飽含着他對于青年編輯的殷切期望。2020年11月中旬,《緻青年編輯的十二封信》作為“編輯素養叢書”的第一本書,由人教社重點推出。
中華讀書報:起意寫《緻青年編輯的十二封信》有什麼契機?
聶震甯:我們的行業,一段時間裡更多地談出版理念、經營策略、營銷手段……這些可以把市場搞活,把圖書搞火,幫作家成名,案例也很鮮活,也很有沖擊力,但是青年編輯不可能馬上從這裡入手,他們會有很多痛苦、苦惱。教他們各種策略、戰術、方法是很好的,可由于還沒有成為項目負責人,往往是無從下手。對年輕人來說,不如先幫助他們加強入行時的基本修養,以後無論在出版業裡怎麼發展都有底線,比如情懷,比如職業精神,比如與人交往。如果沒有這些基礎,和作家交往有可能反目成仇,和同行競争有可能大打出手——盡管這種可能性小,但整個文化氛圍會受到影響。
葉聖陶有句名言,我不是教書的,我是教人的。這是非常重要的。這十二封信,更多的是給青年編輯啟發誘導,還有很多是人情世故——寫完後意猶未盡,最後隻好用《學會出版的藝術》結尾。
中華讀書報:之前您有《閱讀的藝術》,現在又談到出版的藝術,您怎麼理解“藝術”?
聶震甯:所謂藝術,一是講究方法,二是講究表達。藝術的核心是創新,比如表演的藝術,比如戰争的藝術。要達到藝術的層面,必須有創新,與自己的以往不同,不落窠臼、不落俗套,還要不落雅套。讨論出版的藝術,就是希望能把握好藝術創造的思維方法,既要堅持價值正确,又要求新求變求好,把事情做對,還要把好事做好,把好書做好——這大概就是出版藝術的精神和旨歸。
中華讀書報:《緻青年編輯的十
二封信》是有策劃的,但是讀起來很生動,引人入勝,從青年編輯剛進入出版行業談起,逐層遞進,時間節點選擇在圖書訂貨會、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等,很有現場感。在結構上您是怎麼謀篇布局的?
聶震甯:先講情懷,認識出版社,了解我們做出版到底為了什麼。是為國為民、為事業、為理想,這個情懷是愛書、愛好書的感情,如果一心想發财最好不要做出版。走進出版社,還要認識自己的出版社,有百年老社也有新社,很輝煌或不夠輝煌,甚至很多是在生存發展中苦苦掙紮的出版社。有了情懷,怎麼樣做選題,怎麼和作者打交道?不能沒有好稿就不理睬作者,和作者打交道要有綿長的心态,要有一點傳統文人相交的趣味。尋找自己喜歡的作者,和他們建立專業文化上的交流,就有可能争取到他們的書稿。現在可能更多地是在名作家那裡搶稿子——也能理解,作者的競争就是市場的競争。但是名作家要維護,不知名的作家更需要發現。
中華讀書報:既有現場感,又有對出版的宏觀了解和細節把握,舉例中不僅有您熟悉的文學類出版社,也有社科類。這些案例能看得出來您對于出版界的了解,對于年輕編輯來說無論是選題策劃還是為人處世确實很有指導意義——為什麼您把情懷擺在首位?
聶震甯:在中國出版史上,葉聖陶偶然發現并發表了巴金、丁玲等人的小說處女作,巴金偶然發現并推動曹禺的處女作《雷雨》發表,早已傳為美談。上個世紀50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青年編輯龍世輝在自來稿中發現了曲波的小說《林海雪原》初稿,除了指導作者作了改寫之外,自己又經過三個多月廢寝忘食的改寫和編輯,在得到作者曲波完全同意之後,才完成《林海雪原》定稿付印出版,名滿天下。在美國出版史上,麥克斯·珀金斯是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編輯,他發現了菲茨傑拉德、海明威、沃爾夫等多位偉大的文學天才,被菲茨傑拉德稱為“我們共同的父親”。如果沒有充沛的情懷,他能把編輯工作做得像一個“父親”嗎?當然,如果沒有一流的專業水準,一腔“情懷”也許會把一些作家帶到溝裡去。像龍世輝幫助曲波出版《林海雪原》,周振甫幫錢锺書編輯《管錐編》,首先要有專業水平和能力。
中華讀書報:書中第八封信提到日本工匠大師秋山利輝的《匠人精神》,第九封信中您又進一步闡釋,自己對《匠人精神》的理解過于簡單,停留在“術”的層面,更為關鍵的是“道”。對于這本書理解層面的遞進,更增加了書信内容的深度。
聶震甯:《匠人精神》的副題是“一流人才育成的30條法則”,30條法則居然講的全都是關于工匠的為人處世态度,其中深意真是需要我們慢慢體會。這些年全社會都在提倡工匠精神,出版業也不例外。做好編輯就是要有匠人精神。有了價值觀和行為準則,才會做好具體的技術;秋山利輝講出了術和道的轉化。我是想從正面強調,道術之間,“認真”二字很重要。
中華讀書報:其中寫自今年疫情期間的《出版業的自救和擔當》,特别感人。
聶震甯:我原計劃在第十一封信中強調編輯要堅持寫作,要有寫作的欲望,不要眼高手底。鄒韬奮、周振甫等編輯大家都一直堅持寫作。很多編輯手很生,有不寫作的緣故。可是,公益精神和社會擔當是行業裡重要的思想,這是疫情給我的提醒,疫情期間凸顯了出版界的公益精神,實際上這是出版的本原。“出版”的拉丁語、英語都有“公之于衆”的意思,當然要有公益的價值,有益于國家、民族、社會才能公之于衆。出版業的主流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公之于衆。
當然,要做好公益還要有擔當精神。任何時候這都是我們的核心要求和重要标準。因為疫情的暴發,我加入了一封信:《公益精神和社會擔當》,發表後反響很大。優秀的出版人,總要把公益精神放在第一位,從而勇于為社會擔當。
中華讀書報:作為編輯,我看了十分受用。态度很平和,但是觀點明确,對于出版的理解對與錯、是與非,有些措辭溫和但不失嚴厲,正如孔子的“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您是以一種怎樣的姿态寫這十二封信?
聶震甯:我從朱光潛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中,借鑒了他的心态。朱光潛是很平和的,懇如面談。最主要的是,我是以一個長輩,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寫。當老師應該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循循善誘,理解在前,指路在後,用語要簡潔明了,這跟我在出版社待的時間比較長、長期做出版社領軍人有關,我是提倡笑臉講真理的,但是原則問題不退讓、不苟且。這也是我的工作作風。
中華讀書報:您說做出版四十年,有兩件事最讓人血脈贲張,一是好書大賣,二是質量問題。回憶出版生涯,您最得意的好書有哪些?哪些是可以稱之為“比生命還要長的書”?您的經驗是什麼?
聶震甯:做“傳得下去的書”是我内心的追求。我在《朝内166号的日子裡》寫到過相關文章,《哈利·波特》談得比較多了,還有宗璞的《東藏記》,我終審後覺得是非常隽永的一部佳作,肯定會流傳下去,當時就主張在北大召開作品研讨會,引起很大的反響,一部起初隻敢計劃起印一萬冊的書,結果多次重印,獲得茅盾文學獎。比如王蒙的《狂歡的季節》,是最具有王蒙風格的一部長篇,他的發散性語言在這部作品裡體現得淋漓盡緻,我到現在認為對這本書評價不夠。在漓江出版社我曾經策劃出版了王蒙、李國文評點《紅樓夢》和《三國演義》,後來作家社、中華書局都出了,香港的出版社也出了。
出版“比生命還要長的書”,以我的經驗,從内容質量來說,肯定是同類題材中的好作品,是作者創作中比較重要的作品。當然這不僅是作家一個人的事情,編輯推動要加大力度,要幫助讀者和專家注意到好書,這是出版人的責任。
中華讀書報:在您的出版生涯中,是不是也有一些出現質量問題的書?
聶震甯:碰到編校印裝質量很痛惜。我在漓江出版社策劃過五個詩人的詩集,題目是《五種暧昧》,封面簽樣時沒看,等我出差回來,已經出了樣書,我一看是《五種暖昧》,幾乎暈倒。做書總是要小心再小心。可有些地方還是不盡如人意,常常是一不小心,一個緻命的差錯或細節,就可能毀掉一本内容上好的書。
中華讀書報:收信人書同是虛拟的,但是又感覺是确有其人,像講故事娓娓道來,由年輕的小文對她師傅不屑的态度引申到向老編輯學習什麼,用心良苦。書中還以人教社為例談到出版社的“導師制”,過渡得巧妙自然。很想知道信中所舉小文師傅的事例是否屬實?
聶震甯:培養優秀編輯出版人才離不開老編輯老員工的傳幫帶。出版業本來就有師帶徒的傳統做法,人教社一直堅持,人大社也恢複了這種做法。這種傳幫帶的方式可以幫助新員工快速成長。信中說的“師傅”在生活中是有影子的,隻是做了一點虛構。現實生活中這位“師傅”曾經為出版社争取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版權立下過汗馬功勞。早年間我們國家還沒有加入世界版權公約,好些家出版社出版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當時作者的版權代理人曾經來函索取報酬,都沒被理會。1992年7月30日我國正式加入世界版權公約,有多家出版社開始正式求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版權都遭到拒絕,作者因為很生氣,發誓“150年也不給中國版權”。後來加西亞·馬爾克斯卻把中文版權授權給中國的某一家出版社,是因為信中的“師傅”年複一年地寫信給加西亞·馬爾克斯,每隔3個月寫一封信,連續寫了四年半,結果還真有了回音,作者被感動了,同意授權。
中華讀書報:書裡舉的例子,涉及出版社的都有具體出版社名稱,涉及個案的多數做了技術處理,信裡有虛有實,分寸是怎麼把握的?
聶震甯:憑空想象也會有,但都出于我對編輯出版人真實生活的積累和思考,這大概也和我寫小說有關。
中華讀書報:說到寫小說,上次采訪時,您提到離開中國出版集團後還會回歸到寫作和出版,現在的狀态如何?
聶震甯:去年重版了《長樂——聶震甯小說選》,王蒙先生看了說有“驚豔之感”,認為我不寫作的話,對不起生活,對不起廣西,對不起讀者,也對不起自己。李國文先生是我亦師亦友的忘年交,每次交流,他都問我:“寫長篇了嗎?我就等着看你寫的!”這些老朋友總是鼓勵我,我也正在醞釀一部長篇。
中華讀書報:《緻青年編輯的十二封信》談到了出版精神,出版核心,我想也是對于韬奮精神的一次深刻領悟和實踐。作為韬奮基金會理事長,您能談談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嗎?
聶震甯:韬奮先生的出版理念就是“竭誠為讀者服務”,他的出版事業一直緊貼社會現實。韬奮精神當然是很豐富的,對于出版人來說,竭誠為讀者服務,其根本還在内容。
韬奮基金會一直在配合中國版協持續做韬奮出版獎的評選工作,這個獎項的影響力在逐漸提升。以“韬奮杯”命名的出版社青年編校大賽和高校學生出版能力大賽,開辦編輯業務培訓班,這些都是過去不曾有的。作為出版專業人士,我還在不斷寫文章讨論問題,包括《給青年編輯的十二封信》也是為行業做事的一種實踐。先後出版了《出版者說》(2013年),《洞察出版》(2014年),《出版人斷想》《韬奮精神六講》《韬奮箴言》(2015年),還出版了《舍不得讀完的書》(2017年)。《閱讀力》是我第一次提出閱讀力的概念,也是國内首部讨論社會閱讀力的專著。還有今年出版的《閱讀的藝術》和《閱讀力決定學習力》。《閱讀力決定學習力》出版後得到顧明遠、王蒙、溫儒敏等名家的肯定,都認為集中地讨論閱讀能力的培養,很不多見,而且比較實用。有朋友覺得我是不是轉行到閱讀學上去了,其實,我是一直在做出版,出版業務最終還是要落到閱讀上,出版與閱讀是共生發展的。沒有好的閱讀我們出版業怎麼生存發展得下去?
中華讀書報:在書裡還特意選用了一些讀者反饋,您很看重這些反饋?
聶震甯:我當然很在意。我的任何一本書有反響,我都高興。因為書是給讀者看的,我就喜歡跟讀者有交流。尤其是《緻青年編輯的十二封信》,我是很在意青年編輯能不能接受。目前看來,“書同兄”們還是比較接受的,态度還都比較積極。
當然,還要感謝報社的編輯和出版社的編輯。他們對十二封信和全書的内容字斟句酌,簡直到了锱铢必較的地步。我很感激他們的良朋嘉惠,确實讓我受益良多。而且,他們也都是青年編輯,通過這次合作,我對“書同兄”們又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中華讀書報:您如何看當下的出版界尤其是青年編輯的現狀?您對他們懷有怎樣的期望?
聶震甯:每個時期編輯入行都會有學習的過程。過去市場競争不是很激烈的情況下,編輯可以按步就班,老編輯教你看稿件,編着編着有心得了,編着編着認識一些作者,長了幾歲,慢慢地就可以和作者平等對話,心智成熟了,就可以放手去做出版了。現在不是這樣。編輯進入出版社,允許你有一兩年的躊躇期,但很快就有業績考核了。青年編輯不免有焦慮、有失落,甚至琢磨轉行。這十二封信在這時出版也是針對行業的生态環境的。我希望青年編輯盡快把出版的ABC掌握起來,盡快具備打拼能力,形成職業的情懷和道德操守,盡快體會到職業的價值和趣味。其實,十二封信不止是對青年編輯的,就是對在職的編輯也是一次交流。在忙碌的出版業務中,我們不妨抽點兒時間回望來路,重溫初心。做出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出版即人生。做有價值的出版就是過一種有意義的人生,需要我們編輯出版人經常去體驗、回味和沉思。(舒晉瑜)
來源: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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