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廉70屆初中畢業後務農。91年進文化站,2006年退休。©本文經授權後發表,轉載請聯系本公衆号編輯授權(微信:anxinlu)。我的父親
父親大名黃守良,小名貞培,生于一九三二年農曆四月初一。非常不幸的是在一九八七年九月十四日夜裡九點鐘突發腦溢血,送醫院搶救無效。第二天上午九點,農曆七月廿二,父親的心髒停止跳動,人生定格在五十五周歲又三個月。
父親啊,當你尚存一息時,我離開片刻,因為你呼吸像打鼾,憋氣的時間越來越長,每透一口氣都非常艱難,看着你難受的樣子,我是百爪抓心。你憋氣多長時間,我不由自主也憋多長時間,像是為你分擔痛苦,我窒息得快要暈過去,就連忙跑出病房,在窗口邊扶着牆壁深深透了幾口氣才緩過來。就在我轉身之際,你停止了呼吸。父親啊你的兒子還沒來得及回來,身邊雖然守着幾位親人,但我是你的女兒啊,我不在你怎麼可以咽下這口氣!我為什麼不能再堅持一會呢!我撲在你仍然溫暖的胸膛上,淚雨滂沱呼叫你,你置之不理,平靜地将整個世界拒之千裡之外,我從此失去了至親至愛的父親!
父親生前是上海淮海中路1932号11糧店的一名普通職工。他五十周歲病退回家。原因是國家頂替政策出台,父親雖有高血壓心髒病,但并不影響工作。他一心為退伍回農村的兒子着想,趁機打了擦邊球,辦理病退手續讓兒子頂替,把當時金不換的鐵飯碗交到你兒子手上。
父親十二歲去學生意到病退,在上海生活了三十八年。他并不短暫的一生平常平淡平凡,像是大道上的一顆鋪路石子;像是長河中的一滴水;像是浩瀚星空裡的一顆星。但在家裡他是頂梁柱,主心骨,在我心中父親頂天立地高山仰止。
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最初探親假一年一次,隻有半個月。平時再積累幾天休息日回家一次。隔四五個月才見到父親。後來改為一年兩次探親假,回家的次數多了。一旦确定了回家日期,就提前寫信給我們。到那天我們就聽輪船進港靠碼頭時長嘯的鳴笛聲,估摸乘汽車的時間,然後站在路口張望等待。當父親的身影在眼前出現,我和弟弟就興奮地飛奔過去,叫着爹,搶過他的拎包,牽着他的手回家,于是一家人盡情享受分别後歡聚一堂的快樂。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我們在這循環往複的歡愉幸福中長大成人。
父親會吹口哨,吹出的氣流變成美妙動聽的音樂,幽幽雅雅,灌進耳朵淌進心田,浸染每根神經。父親的口哨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聽到最好聽的音樂,是神曲。幼時他抱着我吹,我就仔細看他的嘴,以為他嘴裡藏着什麼,好奇地用小手掰他的嘴。父親把嘴張開,什麼都沒有。我就雙手把他的嘴合起來,叫他繼續吹。小時候隻知道好聽,長大了才聽出名堂,他吹得最多是唱支山歌給黨聽,社會主義好。
父親對共産黨人民政府有着深厚的感情。他說黨和政府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二十七歲那年,他和死神有過一次邂逅。那段時間他覺得胸悶氣短,四肢無力,到中山醫院就診,一系列檢查後診斷為心髒二尖瓣狹窄,情況嚴重,醫生建議他做心髒手術。做手術有百分之八十的生存希望,不做手術百分之百見閻王,隻是早晚的事,早晚的時間跨度有論年有論月,長短不一。醫生說父親那種疾病的早晚,是随時随地。這是實情相告,那時醫院的宗旨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不會故意誇大吓唬病人。
父親聽後猶如跌入萬丈深淵,想想自己才二十七歲,女兒的我隻有三歲。若不作治療則朝不保夕撒手人寰,孤兒寡母怎麼辦?再說剛從舊社會進入到新社會。就像經曆了嚴冬寒冷,到了萬物複蘇的春天,正是暖陽高照時,怎麼舍得離開?
祖父母前後生了十六個孩子,最後存活七個。家庭非常貧困,為了給家庭減輕負擔,長子的父親初小畢業,十二歲就跟着人家到上海糧油店當學徒,年幼的他吃了許多苦。起五更睡半夜,每天早上很早起來先給掌櫃的拎屎瓶倒夜壺,掃地擦桌燒開水,然後開門迎客做生意。晚上還要做夜市,半夜才關門打烊。每年冬天的日子最難熬,因為家裡清苦,沒有過多的衣服抵禦寒冷,衣薄體寒,手上長滿凍瘡,手背腫得像饅頭痛癢難忍。年年如此,到他長大,才有所好轉。學生意期滿有了微薄的薪水,他是每分錢都交到家裡,為這個家分憂解難作出了最大貢獻。
十七歲那年上海解放,翻身做了主人,從此有了固定的工資,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廿四歲結婚成家。父親要求進步,入了團還當上團支部書記。生病之前交了入黨申請書,工作上剛有所作為時,病魔卻對他發起攻擊。父親的情緒一度低落到極點。母親得知消息後立刻趕往上海,鼓勵他振作起來,相信醫生,疾病一定能治好。父母商量後決定遵從醫囑,在中山醫院做了一次大手術,乳房下從左腋到右腋,全胸橫向剖開,胸棚骨根根鋸斷,二尖瓣狹窄作了醫術處理。關閉胸腔時,切斷的胸骨用銅絲一根根接上。整個手術過程超過十二個小時。恢複後胸膛上留下了一道又紅又粗像蜈蚣橫卧的刀疤。據我媽說,醫生事後坦承,父親的手術是嘗試性的,這樣的大手術醫院成立以來的二十多年裡屈指可數,他們是在經驗不足的情況下冒險做的手術,好在非常成功。
父親出院時住到也在上海工作的我的舅舅處,舅舅在我父親生病期間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懷,這裡我向舅舅緻以深深的敬意!
父親能下地走路就回到崇明,在家修養兩年,主要以中醫藥調理。他的身體極需要營養,每月雖然有基本工資,但當時正是大躍進大生産時期,物資緊缺物價上漲,國家處于困難時期,家裡也缺吃少穿,外婆舅舅就經常接濟。媽想盡辦法,靠養雞養鴨養羊維持生活,也确保父親營養補充。在母親的精心照顧下父親逐漸康複,然後重返單位。
到了單位領導同事都很照顧他,但他不顧身體原因積極工作。單位給了他一間八平方米的單人宿舍,就在單位的樓上。他以單位為家,每天第一個到店開門營業,打烊後店裡的錢款貨物都要盤點。說是糧店,裡面油鹽醬醋酒貨物衆多。父親負責記賬算賬,每個貨物的剩餘數量每天都要記載清楚,做到一絲不苟,一目了然,給進貨提供依據。然後最後一個離開。
父親工作的地方在淮海中路興國路口,一排臨街門面房,中等規模。有名的船型武康大樓就在他們糧店旁邊,大樓裡住的都是名人,孫道臨夫婦經常看見,還到他們店裡買米面食用品,他們也隻當普通顧客接待。
在熱鬧地段,店門前車水馬龍,人流不息。有天中午其他店員吃中飯去了,店裡就留下我父親和另外一個女店員值班。因清閑我父親抽空看報紙,女的在後台做賬。當大家都回店時發現櫃台抽屜裡的錢沒有了,大家一臉狐疑看着父親和女店員,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盜竊事件。父親和女店員面面相觑莫名其妙。相互證實沒有離開店一步,因無生意也沒去動那隻放錢的抽屜。但當時店裡就他們兩人,錢怎麼會不翼而飛?滿身是嘴說不清,跳進黃浦江洗不清。店經理對兩人各打五十大闆,停職進學習班寫檢查反省。父親承認失責但不承認拿錢,他說清者自清問心無愧。父親平日不喜煙酒潔身自好,有敬業精神道德底線。曾在家裡多次說過,“站櫃台做生意,心裡幹淨手腳了清,錢物是集體的,私自挪用罪不可赦。”但在他當值時失竊,有無可推卸的責任。他作好心理準備,願接受上級任何形式的處罰。并把責任攬到自己一人身上,因那個女店員離櫃台更遠。
就在案情撲朔迷離時,派出所的民警來到他們單位,詢問近期是否遭竊,店員們立即說出被盜日期。随後民警把一個小年青帶過來,小年青承認在此作案,還演示了一遍,隻見他飛身合撲在櫃台上,把櫃台抽屜反手拉開,拿了錢推上抽屜蹲下身子飛快離去,幾秒鐘,幹淨利索。是個慣偷,到處踩點,了解錢的存放處。多行不義必自斃,又在别處作案,當場逮着送到派出所,為求寬大處理他把以前的作案經曆全部交代。小偷抓住,父親和那個女店員洗去冤屈,但父親還是作了深刻檢讨,他說不要因為抓到小偷就沒有責任,當時要是有警惕心此案就不會發生,請領導照常給與處罰。有職工說他傻,人總有落瞌聰的時候,真相昭然還你清白,哪有請求處罰的,父親說這樣才深刻吸取教訓。後來領導既批評了他又表揚他勇于擔責。
在全國停止加工資的許多年後,這年首次開始給職工加工資。不是普加,有名額限制,條件是工齡加工作态度。父親工作的部門有兩個加工資名額,幾家分店為一個部門。店員們通過自評互評,再經過領導集體讨論決定,加工資的兩人中有一個是父親。父親一貫把集體利益放首位,以身作則,勤懇踏實,吃苦在先,不計得失,職工之間團結友愛,顧客至上微笑服務。是店員顧客公認的“好老黃”,給他加工資上下一緻同意。
同一部門的一個職工有點蠻不講理,沒加到工資就和領導大吵大鬧,領導耐心做思想工作,但無法通融還以死威脅,領導被吵得焦頭爛額走投無路。黨支部書記黃靈富抱着試試看的心态和父親商量,能否分半級工資給那個職工,我父親連想都沒想當場答應,兩人一人半級,事情擺平矛盾解決。黃靈富書記感動得緊緊握着父親的手,話都說不出。拍着父親的肩膀一個勁地說“好老黃,幫我解決大難題。”後來這個店員也對父親感激不盡。父親回家時把這事和我們說了,我媽有點不樂意,說難得加一次工資,人家會吵就得到了,你不是吃虧了嗎?父親說:“我吃啥虧?不要賺太多。想想我生病時,所有醫藥費全部報銷,兩年不上班還月月發基本工資,這筆賬你算過嗎?沒有黨和政府,我能有今天?做人要摸摸良心。讓半級工資有什麼大不了,譬如不加。整個部門大部分人沒加,我能加半級工資蠻好了,要知足。”我媽聽了點頭像雞啄米。父親雖是普通人,有胸襟識大體,肯付出願吃虧,為我們樹立了好榜樣。
父親病退回家後,力所能及幫母親分擔家務。也因為工資少了,他就動腦筋搞家庭副業。養了十幾隻老母雞老公雞,把種蛋拿到大同孵化廠孵小雞,低于市場價格賣給人家。每當他拎了幾十隻毛茸茸的小雞回家,四鄰八舍就像搶一樣來買小雞。養雞多了收入也帶來麻煩,偷雞賊在夜間經常光顧雞舍,雖然沒有得逞,但父親晚上不能正常休息,一有動靜就起床吓賊,弄得身心疲憊。後來就養了隻狗,取名克林,這狗真是盡心盡責,多次吓跑偷雞賊,立下大功。可惜這狗在公路上閑逛出了車禍,先父親一個月去世。我們都傷心不已,父親把它埋在了他種的果樹底下。若幹年後,美國有個叫克林頓的做了總統。有鄰居說,你父親有先見之明,他要是活着,那隻克林死了,以後再養狗一定會取名叫小布,奧巴,特朗……
父親發病的前一天,農曆七月二十是他祖母祭日,那天他的兩個老姑媽也來了,在吃中飯時大姑婆說:“老娘沒有白值戀大孫子,年年燒羹飯,年年請我們來吃羹飯。老娘,好好保佑你的大孫子。”可是我的老太太沒有顯靈,或者說她顯靈了,把她大孫子帶去了身邊。那天,我父親雙眼有點紅,我問他有什麼不舒服?他說有點頭昏,不要緊,睡一會就好。說實話我是一直很關心父親的身體,經常叫他去醫院量血壓備好保護心髒和降血壓的藥。他說家裡備有丹參片,既保護心髒又能降壓。還說血壓高點人舒服。怪我沒有督促他長期堅持服藥,為此我一直深深譴責自己,沒能保護好父親。如果血壓得到控制,父親是不會走的。父親離去已經三十五年,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眼前浮現。父親的好品質得到子孫傳承,若泉下有知你應該欣慰。
父親,在這三十五年裡我很少夢見你。記得在你剛離世的第五天,上午九點多鐘,好幾個人在竈間做零碎,我坐在小矮凳上,腳邊一隻陶瓷盆沒有任何東西碰撞,卻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叮——”,在場的人都聽到了,媽說“是你父親來了。”我知道,父親舍不下親人,最後前來告别,你真的要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版權聲明:本公衆号原創文章均為作者授權發布,任何媒體及個人轉載請聯系本公衆号授權,并在轉載時标明出處及作者,謝謝合作。投稿請加anxinlu心語編委會
主 編:陸安心
副主編:施炳剛
編 輯:沈雯逸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 END -
轉載請注明出處,謝謝合作!歡迎關注陸安心的私媒體“心語”。(anxin20141124)也可掃描上面二維碼或長按二維碼關注。感謝您的支持!
Copyright © 2014-2022 心語文化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