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西畫以能品為極點,國畫以能品為起點。因為兩者所使用的材質工具不同,方法觀念相異,又有各自的特點與相互區别的差異。西畫所用油脂顔料和刀筆麻布,是在畫家完全掌控下,借助顔料的堆砌,通過油脂的凝結,生成所要表達的東西;中國畫的水墨,往往可以逃脫出畫家對它的控制,造成意外和奇迹。西畫并非不可表現出乎意料的驚喜,但是,多屬于畫家頭腦閃過的東西,都是經由畫家之手刻繪出來的。筆墨在中國畫裡受畫家意識的帶動形成的寫意表現,既在畫家的掌控和意料之中,又在其掌控之外,還重新生成他們心中從未想過的東西。中西繪畫的區别差異,無高低之分,隻有不同。但真正好的東西,中西都一樣,隻是好,好得無差别,都達到了極緻。
中國畫創作起始于對範式的臨寫。既包括對傳統與自然之法的模習,也包括畫家在生活中得到的體悟與經受的磨砺。通過經年累月的努力,能有根有據地畫出能畫的東西,隻是走出了第一步。好畫家在此基礎上,還能畫出自己。大師往往能出人意外,令人匪夷所思,敢為别人所不為,能為别人不可為。從心中有法,到心中無法,是畫家能否登頂的必經過程,是畫家與過去告别之後的複生與新生。寫意從這一刻起,有可能出現物我兩忘的狀态,有可能進入“天人合一”之境,有可能複歸于平淡天真。熟而後生,不單是技法和筆線的由熟極而變拙生,更重要的在于精神胸懷和氣度人格新的生成。如果以創新作為國畫創作的價值标準,那麼真正的創作是在這之後才開始的。
中國畫獨有的水墨寫意,不是再現,不是照相,也不是為了巨細無遺重複自我眼中的所見。從功能角度看,人手繪物的精細程度永遠比不過照片,永遠都會有遺漏。正是在宣紙的空白無餘之上,水墨寫意揭示和展露那些隐匿的東西,重新定義,不斷定義着空白虛空的無窮含義,定義着中國畫究竟何為。沒有水墨寫意的表現,那些未顯身和未盡之物的不可見性至少是不可見的,是我們視覺的盲點;現在,筆墨提供了一個可供想象的空間,留下了它的痕迹,露出了一絲接續遠方的光線,接通了暗中秘布的未知之數,使得“太可見的不可見者,太過親近的疏遠,未知的熟知”,變得既可欲,又可求。繪畫的對象客體,從此有了高過自身的部分,也有了關涉自己命運走向何方的懸疑。一幅畫未動筆之前,包括它的作者在内,都不可能完全知道,最後一筆落腳的地方,究竟在哪裡。這便是深藏在中國畫筆墨當中最神奇的魅力。
真正的畫家都是在用一生的精力和奮鬥來迎接自己“死後複生”這一重要時刻的到來。繪畫在這一刻裡像一匹馬,找到了它的騎手。馬背對騎手而言意味着變動與距離,意味着要到達過去從未到達之地。好騎手在馬上看見的最壯闊的風景,是自己視野盡頭若隐若現的地平線。遠方召喚那些行動的向往者,從一個界限到另一個界限之間不斷跨過。繪畫在此才揭示自身空間的真理:即斷裂、疏離和在界限之外來回遊走。畫家的“化繭成蝶”,見證了與已死之物分開的距離。
對畫家來說,這一刻,或許還意味着另一刻:繪畫過程成為身體自适的感覺,就像嬰兒在母親腹中的安睡,進入到全然的“真如”狀态;一筆一畫,一呼一吸,皆無須使勁費力氣,皆為極緻,無依無傍。此刻,畫家對于筆墨的所有認知都已不複存在,技法也退到了更加次要的位置,不再構成影響繪畫表現力的制約性因素。技法已經被化約得無迹無痕。同時,畫家的主觀意識也失去了對毛筆的掌控;水把筆墨帶向遠方,又送回到他眼前的宣紙之上。他被一種新生的力量帶着在宣紙上夢遊,完全處在放松與解脫的狀态。
當呼吸重新附身于畫和畫家的新生命,它也将兩者接通,讓畫之神氣、畫之神韻,在中間來來回回,形成與輕易無法察覺的節奏之重合,留下繪畫新生成的原初痕迹,留下繪畫的失序與構序,留下水墨新的寫意。在成化中,畫家和繪畫本身都各歸其位,各其所是,又相互貫通。從被引導,到自我引導,直到進入無引導的自由和自然狀态。
技近乎道。藝通神。中國畫水墨寫意精神,總是代表着超出能說出的東西之外的指朝,若非如此,我們談何容易對我們數千年的文化傳統進行傳承,又如何與它源頭的活水接通。在國畫創作中,畫家的複生可以為中國畫帶來更多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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