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安清
【編者按】炎炎夏日,又到了“菌種之王”松茸上市的時候。在過去三十年裡,這種帶着濃郁芳香的天然食材已經成為全球熱銷商品。
農林學者、大廚和食客樂此不疲地研究它的營養,琢磨甄選和享用它的方法。美國人類學家羅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則另辟蹊徑,在日本東京與京都、美國俄勒岡州、中國雲南、芬蘭拉普蘭等地的田野調查中,她找到一條鮮為人知的商品供應,揭示了松茸在跨地理環境中實現的不同身份和價值:它從廢棄工業林悄悄破土而出,被遁入山林尋求自由的瑤族、苗族與東南亞裔采摘者收集,再通過競價激烈的保值票市場,累積層層價值進入日本,化身為帶有強烈象征的禮物。
羅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 Feifei Zhou 圖
整個過程又引發了她對生态危機的思索,對人類理性和行為的反思。因此,羅安清以松茸為透鏡,檢視了環境曆史、全球化産品供應和科學,寫下《末日松茸》。
經出版社授權,本文摘錄作者在日本調查中的片段,在尋訪林地複育組織“松茸十字軍”的過程中,她梳理了松茸在日本的發展和變化,還介紹了一群質樸的自然愛好者,他們如何振興産出松茸的森林廢墟,以及他們行動背後的曆史機緣、社會意義、生态環境和文化訴求。
正在享用珍馐美味的你,不妨抽出一點時間,看看除了被了吃掉之外,這神奇野菌還能和人類交織出哪些故事吧。
為重振森林加油
人類無法控制松茸。等着看松茸是否會出現,是一個存在主義式的問題。它提醒我們,我們依賴着超越人類的自然過程:我們不能修複任何東西,甚至對那些我們自己所破壞的也同樣如此。然而,這并不意味着人們完全無計可施。
一些日本志願者在等待景觀變化的同時,也把自己作為對景觀幹擾可能有幫助的因素。他們希望自己的行動能夠促成潛在的公有地,也就是說,激發出共享聚合,即使他們知道實際上無法創造出一個公有地。
佐塚志保将我介紹給一些組織,他們将幹擾景觀作為一種刺激手法,借此激發出多物種聚合,同時凝聚他們自己的社群。
京都的“松茸十字軍”(編者注:まつたけ十字軍)就是其中之一。該組織的座右銘是:“讓我們重振森林,讓我們都能賞味壽喜燒。”這種由葷菜和蔬菜組合的炖菜料理最适合用松茸作輔料,喚起林地複育活動中的感官愉悅。
松茸壽喜燒資料圖
然而,正如一位成員向我坦言的那樣,在他的有生之年,松茸可能不會在這裡出現了。他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幹擾森林,進而期待松茸也能振作。
為何在這片景觀上的忙碌,可以喚起一種複興的可能性呢?它如何改變志願者和生态系統呢?
那是六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六,佐塚志保和我去觀察“松茸十字軍”是如何幹擾森林的。現場有二十多名志願者。我們抵達時,大家正四散在山坡上,挖出曾經入侵松樹地盤的闊葉木的殘根。他們在山坡上系了一根繩子和滑輪,将裝有殘根和腐殖質的袋子傳遞下去,堆在山腳下;隻留下了紅松——孤獨地幸存在一個空曠的山坡上。我的第一反應是迷惑不解。我看到的是森林的消失而不是複興。
該組織的領導人吉村博士,非常熱情地為我釋疑。他帶我去看了被農民放棄後在山坡上自生自滅、纏繞成結的常綠闊葉灌木叢。這些灌木叢濃密到你根本無法伸手穿過枝桠,更别說摸到樹幹。在黑暗陰影的遮蔽下,生不出任何下層植被,喜光的物種正瀕臨死亡,而缺乏下層植被也造成山坡愈發脆弱。
2017年11月團隊志願者在佐藤山工作中 coc-biwako.office.usp.ac.jp圖
吉村博士指出,過去農民們打理山坡的時候,這裡并沒有發生明顯的侵蝕現象。按照當地記錄,山腳下那些道路從幾百年前就維持那個模樣至今。現在,未受幹擾的濃密森林,還有它簡化的結構,都對土壤造成了威脅。
“松茸十字軍”代表吉村文彥博士 日本經濟新聞圖
他帶我到山的另一側看對比情況,十字軍組織剛在那邊結束工作。松樹使山坡綠意盎然,春天的花朵和野生動物也重回樂土。該組織正在開發這片森林。他們建造了一個窯爐來制作木炭,并制作了堆肥來養殖日本男孩喜歡收集的甲蟲。那裡有果樹和蔬菜園,可以用之前從森林移除出來的腐殖質土壤施肥,他們還計劃進行更多的項目。
志願者合影 松茸十字軍活動官方博客圖
許多志願者都是退休人員,也有學生、家庭主婦和職員願意放棄周末的空閑時間加入其中。十字軍的目的不在于建出花園;而是在為成形中的森林努力,所以他們隻會進行符合傳統規模的幹擾。裡山(編者注:裡山源自日文,satoyama,适用于山麓丘陵和耕地之間的邊界地區。裡山是個複雜的概念,根據瑞典皇家科學院發表的論文,裡山現在定義為不僅被定義為混合社區森林,而且被定義為用于農業的整個景觀)成為了社會關系的滋養之地,不僅是人類之間,非人類生物的社會關系也有機會蓬勃發展。每個人都在拯救森林的過程中享受樂趣,有所收獲。
2010年5月22日活動日志,紅松森林出現恢複的迹象 松茸十字軍活動官方博客圖
2019年12月16日活動日志,自2005年6月志願團隊建立以來,最初萌芽的赤松開始在原始松樹林中生長,松茸可以寄生在赤松的根部。松茸十字軍活動官方博客圖
被荒廢的森林和垂死的松茸
拯救一座荒廢的森林?正如之前提到的,在美國人的情感中,“荒廢的森林”是一種矛盾修飾法。森林會在沒有人類幹預的情況下自行繁榮。新英格蘭地區的綠化在當地農民向西遷移後,成為該區的一個驕傲,荒廢的田園變成了森林;廢棄讓森林重新獲得了生長空間。
但是在日本,是什麼讓人們把遺棄看作是造成森林損失活力和多樣性的原因呢?
二戰後的日本,美國的占領勢力減少了土地持有,進一步将明治維新以來就在縮減的公共林地私有化。到了1951年,國家森林規劃開始了,這意味着木材加工業的标準化,以利于木材原料的規模化。新道路的修建,促成更大幅度的木材開采,而随着日本經濟的加速發展,建築行業需要更多如今已規模化的木材。皆伐作業被引進日本,砍伐殆盡的土地上林木無法重生。到20世紀60年代初,一度橫跨日本中部的農耕森林變成了柳杉和扁柏的種植園。裡山組織的工作,正是針對種植園統治下人類對森林的疏離感所做出的應對。
在繁華的都市周邊,開發商們看上了那裡僅存的農業景觀,試圖奪取過來改建成郊區的複式建築和高爾夫球場。一些裡山保護組織是在與開發商的鬥争中成長起來的。諷刺的是,這些熱心的志願者中有些是來自已經放棄了鄉村生活的農村移民的後代。這些是裡山的捍衛者,他們将其祖父母生活過的村莊作為應當重建的鄉村景觀的典範。
即使是在鄉村,情況也在發生變化。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經曆了一段快速城市化的時期。農民們離開了鄉村;曾經是農民生計所在的鄉村地區遭到忽視和遺棄。那些留在鄉村的人越來越缺乏理由去維護裡山森林。
日本突然興起的“燃料革命”意味着,即使是地處偏遠的鄉村居民,也能在五十年代末就使用化石燃料來取暖、做飯和駕駛拖拉機。木柴和木炭遭到棄用(但木炭被保留用作一些傳統的用途,比如茶道)。因此,農耕森林失去了最重要的用途。
1967年,工業區和富士山 日本經濟産業省自然資源與能源局 圖
由于木柴和木炭的使用急劇減少,矮林作業中斷了。随着以化石燃料為主要成分的肥料的出現,促進土壤與綠肥接觸的耙地作業也消失了。因茅屋的屋頂被取代,用來覆蓋屋頂需要維護和修剪的草地再也無人問津。被忽視的森林發生了變化,因灌木和新形成的常綠闊葉林而變得茂密。像孟宗竹這樣的外來物種趁機入侵,喜光的下層植被枯死,松樹也在陰影中窒息。
這些垂死的松樹緻使松茸受損;沒有了宿主樹,松茸就無法生存。的确,正是松茸減少的記錄讓日本松林的頹敗景況一目了然。
20世紀上半葉,裡山森林産出了大量的松茸。農村人就将松茸的出現視為理所當然;它們構成了一套秋季采摘的食物元素,和野生的春季食物共同成為季節更替的标志。
1960年代,人們在滋賀某工廠盡頭的松樹林裡舉行松茸壽喜燒聚會 稻盛和夫 圖
直到七十年代,蘑菇變得稀缺和昂貴時,才引起了恐慌。松茸數量的下降是驟然的,因為松樹正瀕臨死亡。八十年代,随着日本經濟持續繁榮,日本的松茸變得稀少而珍貴。
那時進口松茸大量湧入市場,但就算是進口貨,在八十年代也是貴得教人咋舌。在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之間,人們還記得,在一碗湯裡,薄薄一片芬芳四溢、價格昂貴的松茸——然後在向往“富足”的美夢中體會到驚喜之情。
象征“富足”的松茸湯 資料圖
松茸幫助農耕森林在正常運作的景觀中留存了下來。由于價格不菲,松茸銷售本身就能負擔得起土地稅金與維持養護的費用。在仍然執行公共森林使用權的地方,通過拍賣采收(和出售)蘑菇的公共權利,就能造福村莊。
2018年長野縣松茸競拍現場 長野縣連合青果株式會社圖
拍賣會是在夏天舉行的,那個時節還沒有人知道松茸能否豐收;村民們舉行一場宴會,在酒精的作用下,互相督促對方報出更高的競價。獲勝者會支付給這個村莊一大筆錢,後面根據采摘的實際情況多退少補。然而,盡管對社群和經濟有好處,維護森林的工作還是做不完,尤其是當村民們年事已高。在缺乏精心打理的森林中,随着松樹的枯死,松茸也逐漸消失。
裡山運動試圖恢複的,是流失的群體生活的社會性。他們設計了各種活動,将老人、年輕人和兒童聚在一起,把教育和社群建設融于工作和娛樂中。這不隻是幫助農民和松樹而已,志願者們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裡山工作,目标在于重塑人文精神。
從二戰中複蘇的日本,經濟起飛了,大家遷離鄉村前往城市,轉而追求現代化的商品和生活方式。然而,當九十年代經濟增長放緩時,教育和就業似乎已不是帶人走上标榜着進步及幸福的康莊大道。奇觀和欲望刺激下的經濟呈現繁榮發展之勢,卻與人們對生活的期望脫節了。人們很難想象生活将通往何方,除了物質商品,還能有什麼值得追求呢?
日本“蟄居族”生活
“蟄居族”(hikikomori)的出現促使公衆開始關注這個問題。他們是一群年輕人,通常是十幾歲的少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拒絕與他人面對面的接觸。蟄居族生活在電子媒體中。他們通過影像世界來隔離自己,使自己脫離具代表性的社會形象,陷入了自我制造的牢籠。
對許多人來說,他們捕捉到了城市失序帶來的噩夢:我們每個人内心中都藏有一點點蟄居族的影子。
裡山複育運動處理了價值混亂的問題,因為另與其他生命建立起社會關系。人類隻是讓環境更為宜居的衆多參與者之一。參與者們無不等待着樹木和真菌再次聯結。它們創建景觀需要獲得人類行動的幫助,卻又不止這些要求。
到了世紀之交,數千個裡山複育組織在日本各地湧現,當中有些着重關注水資源管理、自然教育、奇花異卉或松茸的産地。所有工作都緻力于重塑人文和景觀。
日本環保志願者在稻田除草kara2011.livedoor.blog 圖
諸多像京都“松茸十字軍”這樣的組織,正利用蘑菇的魅力,使之成為一種對大衆承諾的象征,象征着重新複興人類與森林之間的夥伴關系。如果松茸真的能夠重生——就像十字軍組織在2008年秋天成功改造過的山坡那樣,就會為志願者帶來極大的鼓舞。
在打造森林的過程中,能與其他參與者共譜意想不到的羁絆,對志願者而言就是最振奮人心的事了。松樹、人類和真菌在物種共生形成的瞬間得到了複興。
大家都很清楚,松茸無法讓日本重返經濟泡沫前的輝煌時代。複育松茸森林不是救贖,而是在成堆的異化裡撿拾可用之物。在這個過程中,志願者需要耐心,才能在這個不知未來為何物的世界裡,融合多元物種的其他成員。
《末日松茸》,[美]羅安清著,張曉佳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7月
(本文标題、小标由作者所拟,内文有删減)
責任編輯:朱喆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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