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春末夏初的一天,我騎車路過西門外,忽然看見人人樂已經有些斑駁的招牌。對于整日在城市東邊南邊活動而鮮到他處的我來說,對城西的變化似乎更為敏感,心中不由得湧出一段舊事,我臨時決定向南,過了水司十字,看了一眼母校,似乎和二十年前沒啥大的變化,隻是門口加挂了“研究生院”的牌子。再向南百餘米的路西,路口“陝西省交通醫院”的牌子還在,這條路被稱為大學南路,然而太白路以西的部分卻隻能成為經典大學南路的餘脈。就在這條不起眼的路上,留下了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 宿舍新影
2000年,我考入了西北大學。我當時以為自己是21世紀第一批大學生,并深深地引以為傲。直到有一天,我發現2000年雖然貴為千禧年,論曆法卻隻能算是20世紀的最後一年,我頓時有了一種舊時代遺民的羞愧。新世紀,要等我們這一批大學生在舊的時間裡苦熬半年才會真正的到來。
那是中國經濟爆發式增長的前夜,1999年開始,中國大學開始擴招,更加敞開的大學校門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軌迹。學校還是那個學校,但是學生多了,對我們産生的最直接影響,莫過學校舊有的各類設施跟不上學生人數的膨脹。等到我們入學,因為老校區宿舍已無法容納下日益增加的新生,學校便在大學南路西段租用了一棟樓作為我們這年新入學新生的男生宿舍。
報名那天,在校内辦完入學手續之後,一位學長便帶着我來到了和學校一路之隔的宿舍。當我走進宿舍的時候,窗外嘈雜之聲不絕于耳,大學的清淨與市井的喧鬧讓人的認知有了一種微妙的錯位。
■ 西北大學 | 圖源美篇@香山紅葉
這樓共有八層,除了一層是商業鋪面之外,剩下的七層都是男生宿舍。我們這一屆男生還是有個别院系的人還住在校内。後來到過校内的宿舍,整體逼仄昏暗,單論居住條件是比不過外面租的宿舍。然而大學生活需要感受的是完整的校園環境,住在校外,對大學的生活氛圍的體驗始終是有缺憾的。
生活中最大的不便莫過于熱水的缺乏。學校裡有專門的鍋爐房打開水,然而離我們的宿舍實在太遠,學校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每天都會派人拉一個架子車,上面是一個大鐵皮罐子,從校園裡接滿了開水過來。然而面對住着上千人的一座樓,這麼一個小小的車子所能帶來的熱水讓我深刻的體會到了“杯水車薪”這個詞的準确内涵。
為了解決熱水問題,那就隻好用熱得快了。不過熱得快确實是一個有比較大安全隐患的産品,加上學生買的又是其中最便宜者,風險可想而知,學校明令禁止宿舍裡面使用,整個四年,與舍管的鬥智鬥勇貫穿了整個大學生活始終。
正是因為住宿的原因,每天下課以後,住在校内的同學自然是往東邊的生活區去了,對于我們住在校外的就面臨着一個抉擇:如果你要去學校食堂吃飯,那就需要提前帶着飯盒上課,下課後向着校外宿舍的反方向去。像我們這些懶人,除了剛入學的兩個禮拜還對大學生活還有着新鮮感,每天裝模作樣的拿着飯盒上課,之後的生活,下課之後徑直走出校外,在宿舍周邊或者學校的福利區裡買着吃了。
我隔壁宿舍住着一個雲南楚雄來的同學,家庭條件并不太好,逐漸熟絡之後,有一天我看他收到一個包裹,我問他是什麼,他說是家裡寄來的辣椒面,有了這個,他這學期就可以不用花錢買菜吃了。
他拆開包裹,隻見一個超市購物塑料袋,裡面裝了半袋子辣椒面,辣椒面看起來有些潮濕,他說是拌了菜油,我想,這不就是油潑辣子嘛,然而雲貴吃辣椒的曆史遠比陝西久遠,或許雲南N大怪裡,曾經也有把辣子當菜這一條。那天以後,他真的每餐隻買饅頭或者白米飯,就着辣椒面吃。然而某一天我在樓下買米線,看見他也走進店來,我問他怎麼不吃辣椒了,他說不行,受不了了,天天吃辣椒面,大便都解不出來。後來大家總拿這事說笑,我總覺得這大概也與關中的幹燥氣候有些關系,如果真的是在濕潤的雲貴高原,或許他可以堅持的更久一些。
我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現象,學校所在的城牆西南一帶,物價要比我從小長大的東郊要明顯高。當時東郊一碗面條的标準價格是三塊,兩塊五一碗的價格也并不罕見,但是在大學周邊,同樣的一碗面的價格就要高出五毛錢。五毛錢在今天對很多人幾乎不值一提,但是在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隻有6280元的2000年來說,五毛錢也絕不能算是小數點後無關痛癢的數字。當然,東郊的整個經濟環境比起貴為科教區的大學周邊有些差距自然是情理當中事,兩者的區别最直觀的就表現在了食物的價格上。
■ 西南城角 | 圖源網絡
宿舍周邊,賣給學生的吃食,自然不會有任何的高大上。重口味永遠是主流。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家飯館,便在宿舍斜對面的路邊叫做“冒牌雞湯馄饨”。
老闆在牆上挂的一個小相框,裡面是一張本地晚報當年采訪這個小店的文章,盡管隻是一篇豆腐塊,卻濃縮着老闆的驕傲,文章裡寫的是他家的馄饨,但學生們對這種略顯婉約的吃食卻并不感冒,大概是價格貴又不頂飽。
最常吃的,是他家的拉條子。中午時候,放學的學生如待投食的魚群湧在他家門前,老闆是個大嗓門,看見顧客上門,便招呼一聲“來咧!”,然後一手拿錢,一手招呼夥計們趕緊下面。
店門前支的一口大鐵鍋,鍋裡正翻滾着的泡沫裡夾雜着一道道明黃色的條紋——那是拉條子的面劑子為了防止粘連而抹的菜油,之所以鍋裡連油都綻放出顔色,是因為中午人多,一鍋經常下去十幾碗面,我經常懷疑第一碗下去的面待到最後一碗面下進鍋裡時早已經煮過了。面下的太多,顯得鍋裡的湯就少了,加之沫子翻滾,扯面的夥計必須用一根長筷子不停的翻攪才能保證面條不粘連。那鍋裡的擁擠與熱烈,面條已經不能叫煮,而應該改用熬更為妥帖。
■ 圖源網絡
爐子外面圍滿了學生,眼巴巴地瞅着鍋裡這黃白相間的沸騰。在等面煮好的間隙,另一個夥計在案上排開十幾個大碗,熟練的套上塑料袋,面熟了撈出,再拉開面案下糊滿黑油的木頭抽屜,從裡面抓一把蔥花撒上,澆上醬醋和辣椒面,“滋啦”一聲,爐子外的十幾号人便轟的一下散去裡。
離開學校後的十幾年,盡管吃了很多面,可我再也找不到那一碗質感粗粝,醬油濃黑,粗細不均,還用大蔥——現在都用小蔥了——有的面條還帶着白芯,另一根則已經軟爛的油潑面了。
在學生經常光顧的飯館裡,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賣“蓋澆飯”的店。與把菜蓋在米飯上的傳統形式不同,這些所謂蓋澆飯,其實就是普通炒菜,隻是價格低廉,米飯免費。不過既然是這樣的規則,難免會有人遊走在老闆崩潰的邊緣:就真有兩人隻花三塊錢點一盤土豆絲然後吃了七八碗米飯的事。當然,偶爾打打牙祭也是有的,例如在西工大東門外,至今在某點評app上仍評分很高的羊肉面館,撲面而來的羊肉味彰顯着某種高貴。我偶爾會去吃一碗羊雜或者羊肉粉,不過較之尋常一餐貴不少的價格不是那時候學生能經常問津的。
■ 如今的羊肉粉,與上學時幾乎沒啥差異
對于陝西的飲食,如今的短視頻的那些探店博主總是告訴你如何的好吃怎樣的美味。有一天早上,照例到宿舍對面一家賣胡辣湯的小店裡去吃早餐,我發現對面宿舍的海南同學,竟然要了一碗白豆腐腦,然後從一般都是給豆漿裡加的糖碗裡舀了一勺白砂糖澆在豆腐腦上面。豆腐腦的雪白,映襯出白糖顆粒都泛起了微微的黃色。我絕想不到,這個打破我認知的清晨,在若幹年後的互聯網上竟然掀起了一陣聲勢甚隆的關于甜鹹的讨論,甚至還聽說鬧到了國外某政府網站上去。
我們班的三個海南男生裡,有一個在經曆了短暫的不适應期後,跟我們一樣的吃喝,另外兩人總感覺他們始終沒法真正接受本地的生活。
有一次我路過到别的宿舍串門,他們三人在宿舍裡正用一口借來的電熱鍋煮一條河魚,那魚已經煮的白肉從灰黑色的皮裡散逸出來,他拿起勺子,舀出一點湯,細細的嘬了一口,一臉滿足模樣。我說這是用河裡的魚來模拟海鮮的味道麼?他們笑我不懂湯的含義和韻味。畢業以後,三人都離開了西安回到南方工作,隻是吃甜豆腐腦的那位同學後來因為愛情,又回到了古都西安。十年前我見他,覺得他愈發瘦了,他說他始終沒有完全适應西安的飲食,比如羊肉泡馍他 還是吃不慣,我笑說這便是愛的代價。
寫文章時,我又發微信問他,現在還能吃得慣羊肉泡馍嗎?他回複說:能吃,但不算愛吃。我感受到了時間的力量。
我所在的法律系,後來改成了法學院,規格提高了,但辦公環境卻也是極為有限的。學院辦公樓在校園的最東頭,緊鄰着操場,一座四層小樓,樓下兩層是體育系,法學院隻能占上面兩層。受到硬件條件所限,學院沒有自己的專用教室,我們四年的所有課程都是在公共教學樓裡完成的。這對我們校外一族來說到也是件好事,我們經常上課的公共教學樓正好在西門一進去的噴水池邊上,這樣我們就能省去不少腳程——當然,住在校内的女生們或許并不這麼看。後來,學校又在北門裡修建了九号教學樓,法學院的課程多數又搬了過去,我們隻能再多跑一些路了。
在大學校園裡,如果你經常逃課,那絕對隻能歸咎于自己。但在當時,如果你在晚上沒有去上晚自習,這個原因就要複雜一些:教室在當時絕對是稀缺資源,晚上開放能夠用于晚自習的教室更是有限。每每在下午的課程快結束的時候,你就會透過教室門上的玻璃看到不時有面孔向裡面張望,那并不是在荷爾蒙驅使下期待邂逅的目光,他們隻是在等待當前教室課程一結束,然後推門進去,什麼先下後上先出後進之類的道德準則此時已經不好使,因為謙讓隻會讓你找不到座位上晚自習。對于下課的人來說,走出教室門再回頭一看,整個教室的桌子面都已經被各類書籍覆蓋,如果你想吃晚飯再來找位置多半要無功而返,特别是臨近考試的時候。
■ 圖源網絡
關于自習占座這件事兒,也是要講規矩的。隔一個座占一個位兒是基本準則,因為大學教室的座位還是比較窄,挨着坐,再攤開點兒學習資料确實有點兒擠。然而在對稀缺資源争奪的過程,總有能打破潛規則的人士,挺平了臉硬要在兩人之間坐下,應該算是對稀缺資源的合理利用,隻要你不在意兩旁人略帶愠怒的目光。我常想,隔一個座做一個人在當時或許更應該被歸入一種陋習,如果人挨着人坐,自習的座位的供需矛盾或許能夠迎刃而解。自習室的一座難求成了我内心中一小塊幾乎可以忽略的心理陰影,隻是在多年以後偶爾再浪迹各類校園的時候,我總是在不經意間觀察教室數量的多寡,現在的學生還是幸福的多了。當時自習室的矛盾似乎是許多大學普遍存在的問題,有人在網上做了個叫《大學自習室》的flash視頻,引起了我的極大共鳴,以至于現在還能唱出來。
對于我們這些校外一族來說,上自習反而有了另外一種選擇。從宿舍樓向西再向南,就到了西北工業大學的東門,距離和到西北大學其實差不多。學子居于外,搖擺名校間,這似乎可以算是一種優勢。西北工業大學裡當時有個新落成不久的教學樓,每逢考試臨近,我們就三三兩兩地跑到那裡去上自習。看到現代化的氣派教學樓和教室,我們總是一番感歎,然後就繼續埋頭苦讀了。
除了在教室上自習之外,在圖書館裡學習似乎是一個更加理想的環境。圖書館閱覽室外,确實放置了一些桌椅以供學習之用。不過對我等對學習不甚上心的人又不肯一大早去找位置的人來說,極少能在圖書館找到空位,很有限的位子似乎常年被人預訂,最終的結果往往是白白尋覓一圈,略顯失望之餘,隻好跑到閱覽室裡找一本閑書翻看,隻覺比自習要快意甚多,然後滿意離去。
那時候正是電腦方興未艾的時候,到了大二開學,我們宿舍商議大家湊錢買個電腦,當然每個人的經濟能力不一樣,便約定誰出的錢最多,畢業了電腦便歸誰。等錢湊夠了,我和另一位同學便到西工大西門對面的勞動路電子市場花了四千五百塊錢攢了一台電腦回來。那時候,AMD攜K7架構處理器的挑戰INTEL,我在裝機選擇了非常小衆的Duron處理器。多年以後,在當年出錢最多同學的房子裡,電腦徹底無法工作了,我拔下了cpu,它至今還躺在我書櫃的角落。今天回想起來,我依然為當時能湊錢買這麼一個東西而感到神奇,那畢竟是一個月生活費不過三五百元的年代。
■ 那顆曾經追趕奔騰的芯
那時候,互聯網已經是一個非常熱門且時髦的詞彙,我們買電腦,也是為了想着有朝一日能在宿舍裡毫無顧忌的在網上沖浪。不過苦等三年,也沒有能等到學校給宿舍裝上寬帶。有一次,班長拿來一個56k的撥号modem,連上宿舍的電話線,在一群人的圍觀中,modem發出“滴滴”的叫聲,ie4.0浏覽器緩慢的打開了一個門戶網站的首頁,人群爆發出了一陣驚呼。快樂總是短暫的,撥号上網高昂的費用和孱弱的網速,很快就被對門一個接一個開門的網吧打的毫無招架之力,我們的電腦又回歸了單機模式。
從此,電腦變成了一台遊戲機 影碟機 打字機。2001年的電視劇《尋秦記》火爆,宿舍人便又湊錢買了一套盜版碟,那天正好是周五下午,我照例回家去了,等到周日晚上回宿舍,推開門便吓了一跳,宿舍的架子床上已經坐滿了人,全都圍着電腦看《尋秦記》。據說那兩天連吃飯都是猜拳,誰輸了誰便得出去給十幾個人帶飯回來。一台沒有聯網的電腦固然孤單,卻給周圍人帶來了簡單的快樂。
當時還有一件事記憶甚深,學校在公共教室通過投影儀轉播2000年亞洲杯半決賽,中國隊對陣日本隊,中國隊最終2:3惜敗,那個年代的中國隊真的是對得起“惜敗”這兩個字。比賽結束已是半夜,學校大門還可出去,但宿舍外的院子的鐵門已然是鐵将軍把門。與我同去看球的同學身手矯健,登時就翻過鐵門而去,作為資深體育學渣的我,卻隻能對着一人多高的大鐵門黯然神傷。那一晚,我第一次見到了淩晨四點的城牆西南角。
到了2002年,我再也不用擔心因為要半夜看世界杯導緻自己孤身走暗巷。中國隊首戰哥斯達黎加的時候,下午剛好有課。望着上座率創下新低的課堂,老師倒也是個開明人:我知道你們現在的想法……話音未落,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哄笑。隻五分鐘後,教室裡便空無一人。多年以後,應該沒有人記得教學樓裡那位善解人意的球迷老師。一分未得、一球未進、铩羽而歸才是曆史給這個瞬間的全部定義。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我們那時深信中國足球會有更輝煌未來,曆史卻告訴我們珍惜當下才是最優選擇。
尾聲
在我們還在上學的時候,位于長安區的新校區已經落成并投入使用。學生住宿的矛盾從出現,到一勞永逸的解決,确實沒有用很長時間,我們這一屆的男生的校外經曆便成了一段另類的曆史。我們畢業後,那樓似乎又被學校租了一兩年,隻是用作非統招學生的宿舍使用。到期後,那樓先是改成了網吧,後來又改成快捷酒店,總之不消用滄海桑田作為尺度,隻十幾年,這段曆史似乎已經湮沒不見。憑借春天騎行的一次偶感,再到夏夜燈下奮筆的一蹴而就,我從記憶中努力挖掘出這些舊事,謹獻給母校的一百二十歲。
■ 從百年到一百二十年
作者 | 肖旁 | 陝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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