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貫和先人往事,一個年齡愈大愈繞不開的話題
文|驿運隋唐
據我理解,籍貫就是某人父親出生的地方,是其父輩安身立命之地,是其幼時拼命想逃離長大後卻繞不開回不去隻能千百遍午夜夢回的地方。
從小至今,不知道填過多少張表了。當看到籍貫和出生地時,我總是會心一笑。于我而言,二者是一緻的。将來我的女兒填表時,或許她會要多費些筆墨,多花些時間去考量。
講到濉溪,别人總是一頭霧水。我隻好加一句,俺們那地方出産口子酒。若再不明白,我就說是淮海戰役主戰場。别人便做恍然大悟狀,于是賓主言談甚歡。其實說濉溪并不準确,應該是柳孜。柳孜,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默默伏卧于廣闊無垠的黃淮平原,如水滴入海泛不起半點波瀾。
說實話,我小時候,尤其是在縣城上高中後,年少輕狂;覺得白衣卿相能傲視王侯,特别想逃離這個封閉的小城;特别渴望“仗劍走天涯”,希望能夠到外面光怪陸離的大地方去好好地見識一番,甚至想過要走遍全世界永遠都不回來。
三四十年前的狀況與今日不同,現在蜜罐裡出生、溫室裡長大的孩子們無法想象。那時若想走出農村,隻有兩條路,當兵或上學。我的父輩,或比我年長的,甚至我的同齡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參軍,一個村莊、一個家族好多年才能搶到一個名額,期間種種艱辛不可言表,苦暖自知。在部隊經過數年的錘煉,入黨、提幹,年齡稍長些就能轉業到地方分配工作。我大哥有個同學,光榮參軍後,大家很是羨慕。我記得大哥在家裡請他吃過好幾次飯。到部隊後體檢,他查出肝炎,被退回。以後他成為村小學的民辦教師,還給我上過課,估計現在已退休了吧。
再說上學,最難,也最簡單。“人之為學有難易乎?學之,則難者亦易矣;不學,則易者亦難矣。”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隻要自己努力肯下功夫,當然先天也不能太笨得機靈一些,且家庭能夠供得起學費和生活費,就能考上中專、技校,或再進一步考入大學,畢業後就能有份工作。1992年以前考上中等師範學校,三年後畢業,就能分配到鄉村學校教初中。我上初中時,就耳聞目睹過不少同學變師生的趣聞。所以說,讀書、考學是最公平的事情,是改變農家子弟命運最近的途徑。
按慣例,談到某人時,總是“某某者,某某人也”。如“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再如,世人皆說朱元璋老家在鳳陽,但據《明史》記載,“太祖諱元璋,字國瑞,朱姓。世家沛,徙句容,再徙泗州。父世珍,始遷濠州之鐘離。生四子,太祖其季也。”
既然我出生、成長并最終逃離柳孜,那麼再往上推幾代,先人們又是從何而來呢?為什麼要定居在這裡呢?
記得小時候,趕上春節、清明、七月十五等傳統節日,或是家中有上學、娶妻、添丁之類事宜,奶奶總要颠着小腳,步履蹒跚去老林上給先人們燒幾刀紙,述說一番,求得先人庇護。日常幫奶奶幹活,她也會講些陳年舊事給我聽。隻要可能,父親就會用自行車駝着我去上墳。燒完紙後,父親心情會很沉重,斟酌一番,順便給我講講太爺爺、太奶奶或者再往前幾代先人的事迹。我上小學之前,聽得是津津有味,但也僅當做故事來聽,甚至還埋怨過陳家沒出過幾個曆史名人,“祖上也闊過”,可以挂在嘴邊炫耀。
束發就學後,接受了現代科學知識的熏陶,我覺得談這些有封建迷信之嫌,應該“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遂不願再聽父親的唠叨。再後來,違背了“父母在,不遠遊”古訓,我負笈求學于濟南府曆城縣,就是秦瓊的老家;大學畢業後沒能回父母身邊,我在山東的一個小城娶妻生子。
年過不惑後,華發早生;兩鬓斑白,背駝腳瘸;痛風漸長,一事無成。經曆過社會上的處處碰壁,接受過生活的重重敲打,人卻未能學會圓滑世故,還是一如既往的粗苯憨直俗務不通。有位一面之緣的大哥曾對我作出如此評價,“沒有北方人的大氣,也沒有南方人的精明,不過是個一無是處的書生罷了”,可謂入骨三分,極為中肯。像孔乙己隻能跟孩子們打交道一樣,我對“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這個哲學的終極問題感興趣,遂覺得趁父親健在,追根溯源一下,如可能再傳諸後世,未嘗不是件好事。
父親說,我們陳氏的祖居地在刁山。先祖名諱不可考,清鹹豐年間遷居柳子集。化允公生于道光年間,生卒年月不可考,我推測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功績-重修高皇廟-應完成于甲午之前,甚至更早。
化允公目不識丁,鹹豐年間逃荒要飯到了柳子,繁衍生息,至我這一代已曆七世百又六七十年。化允公性格堅毅豁達,生活簡樸,為人忠厚實誠。初始幫人傭工、挑擔、賣油、推車跑短途運輸。口攢肚省,積蓄些許錢财,後娶妻生子。數年後自己攢錢買了車輛,稍有盈餘,再不斷添置。後來領有二三十輛車子,往返于宿州汴梁跑短途販運。辛苦經商數十年,化允公晚年已跻身柳子富戶。
家道寬裕後,化允公延請名師教子讀書,希望走科舉之路光宗耀祖。奈何時運不濟,有撚軍起義縱橫江淮,攔路搶劫收保護費者不計其數,販運道路不靖;科場黑暗,舞弊手段聞所未聞,子孫讀書不成反被引誘抽大煙;加上鄉村惡霸圖謀産業,官府斷案糊塗,官司一敗塗地。
眼看家道日益敗落,想半世辛勞将要化做水流去,化允公氣憤成疾。心灰意冷之際,發現高皇廟宇殘破不堪、香火已斷、門可羅雀、荒涼至極。化允公思慮再三,決心捐資重修高皇廟,報答神明,護佑子孫。
整舊如昔的廟宇,花光了家中錢财,又賣掉田地百餘畝,方才把廟宇建蓋整齊,遂勒石立碑,記述重修高皇廟的經過。父親幼時多到廟中玩耍,嘗見一石碑,高約二米,上有密密麻麻小楷,盡叙化允公經商發家經過及修整廟宇諸項事宜。
三十多年前,我讀小學時,曾經見過這面石碑。曆經風雨,高皇廟當然已蕩然無存,石碑被人砌入牆中。那時識字不多,我記得有“大清國江南省宿州城西九十裡柳子集”字樣,年深日久,餘者字句盡忘矣。按說化允公子孫都讀書,廟裡的和尚也識字,不會不知道江南省已成過眼雲煙,應該不會犯這種常識性錯誤。清承明制,順治二年(1645年)設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後改設江南省。因為江南實在是太富庶了,出于政治、經濟、軍事考慮,順治十八年(1661年)把江南省一分為二,東為“江南右布政使司”,西稱“江南左布政使司”。康熙六年(1667年)改江南右布政使司為江蘇布政使司,取江甯、蘇州二府首字;改江南左布政使司為安徽布政使司,取安慶、徽州二府首字。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定江甯府為江蘇省會,安慶府為安徽省會。至此,江蘇、安徽這對相愛相殺的一母同胞徹底分家,各過各的日子。
口說無憑,實物為據。父親最後見到這塊石碑是2013年3月。為給後世子孫留個念想,父親請人用四輪把石碑拖回家,按照爺爺的指點埋在小叔家的後院裡。2012年12月國家考古發掘柳子碼頭遺址,強制拆遷附近房屋。父親和小叔請人挖出石碑,用四輪系鐵絲繩時忙亂中出錯,将有文字的一面系在下面拖拽。四輪走出好遠才發現。怕磨掉石碑上的文字,就臨時停放在路邊一片亂石堆旁,用荒草掩蓋,準備搬好家具雜物後再請人拖回新家。
父親年老體衰,腿腳不便,子侄都在外地工作、打工,家裡沒有人手,遂一拖再拖。2013年3月的一天,父親上街路過此處,用手杖撥開荒草,發現石碑不見了!
随後幾天,父親和小叔分頭查詢,到附近人家蓋屋的地方查看,未果。父親打110報警,又聯系縣文管所,表示找到石碑後就捐獻給國家。鎮派出所出警後,詢問經過,做了筆錄,又到現場查看,不了了之。
經多方打探,有人提供線索,父親請村主任幫忙說合。主任說此人雖有嫌疑,但捉奸捉雙捉賊捉贓,無确鑿證據;此人很是霸道強勢,不好說話;粗言鄙語,反咬一口,咋辦?萬般無奈,父親隻好斂羽而歸。
這塊石碑是清朝時重修高皇廟的最後一個實物證據,對研究柳子地方的廟宇、宗教、民俗很有價值。雖說不可能走私到國外流入異邦,但誰又曉得盜碑人會将它藏匿何處呢?父親有生之年它能否再現天日,不得而知。
村中央隅子口附近小公社,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高級社所在地,有小院子、四周數十間房屋。因就在家門口,我小時候經常去那裡玩耍。1984年中國唐史學會古運河考察隊沿汴河故道(通濟渠)自東向西考察,途經柳子時發現小公社南邊牆上嵌在裡面的一塊大聖塔修建碑記,欣喜若狂,如獲至寶。我親眼見到有學者拿出墨汁、宣紙、布包木錘等物,小心翼翼拓下碑文。他們離去時,反複囑咐村委會要認真保存。
據考證,宋仁宗天聖十年(1023年)柳子鎮天王院修磚塔一座,刻石碑一塊傳世。上書“維大宋國保靜軍臨渙縣柳子鎮天王院謹募,在鎮内外信心共修大聖磚塔一座,七級高八十尺,所使工價銀伍仟貫文,時天聖十年歲次壬申二月……助緣修繕塔功德主僧定約主持修塔……宿州臨渙縣尉劉濤登任郎守、臨渙縣主簿兼開溝洫河道章異承奉郎守、臨渙縣令兼管溝洫河道趙諒、泰甯軍節度使推官承奉郎試大理評事,兼柳子鎮鹽酒稅祖亮,右班殿直前柳子兵馬監押兼巡檢張處仁,左侍禁柳子鎮兵馬監押巡檢邱裔”。
冥冥中命運之神無疑是開了個玩笑,經過曆史的層層風雨和漫漫黃沙,不知道有多少恢弘的建築、廟宇,以及煌煌史冊都已雲消霧散,唯有刻于石頭方有可能流傳于後世。
1990年左右,曾有外地的陳姓老者牽頭,爺爺列名其中,修過一次家譜。我記得那時候總有一些外地口音的老人出出入入,還在我家裡吃過派飯。父親曾告訴我,經公議,專門給予先祖化允公“輕财尚義樂善好施”的評價,甚為不易。
2021年五一期間我回老家,與父親閑聊起往事。父親找出一包線裝書來。我翻檢一通,找出自家一支的世系圖譜。發現爺爺寫的序言。全文恭錄如下:
“陳樓村一支,根據祖茔墓碑記載,先祖仲臣公于明朝萬曆年間因年景慌亂,攜家遷居沱河北大王廟東(後人口衆多遂名陳樓)。仲臣公娶趙氏有三子十孫,長世雄娶張氏,次子世榮娶張氏,三子世隆娶郭氏高氏,十孫宗所、宗義、宗文、宗堯、宗仁、宗化、宗禮、宗益、宗智、宗弟。宗祖以下名字失傳,不易追根源排輩次。此次修譜隻能以世雄祖後裔品傑、品志、品八、品連作一支叙。世榮祖後望春作一支叙。世隆祖後化元、品書、望僧、望山、望馬、望喜、望義、望賢、望雲、望祿作一支叙。中間難接叙。查刁山漢町兩族譜均有記載。明朝末年,連年戰亂,人民流離失所,刁山一帶十室九空。是時,先祖仲臣公遷居陳樓之後,刁山修譜因路遠未能取得聯系。故于一九八九年春,漢町村宣甯二祖後裔三次重修族譜時,增補附及。敦祖誼傳後世,囑後世子孫繼承之。是為序。十六世孫 隆升 一九八九年春。”
修族譜是件大事,多由老人們出面,做不得半點虛假,臧否人物更是不易,可謂信史。由目前資料,上溯至明萬曆年間先祖仲臣公遷居陳樓,再至清鹹豐年間先祖化允公遷居柳子,至今已曆十八世近五百年。陳氏并非名門望族,史冊上也沒留下多少名人的痕迹,追根溯源能到此種程度,着實不易。“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殺蓬蒿來此土”,期間曆代先祖披荊斬棘、砥砺前行、坎坷多桀、時運命蹇,着實不易。
奶奶于1998年6月我上大一時過世,爺爺也于2018年1月作古。斯人已逝,于今回想,音容相貌,宛如眼前;一啄一飲,莫非前定。父母均已年過八十,所幸身體還很健康,獨自在村裡生活,早晚做些飯吃,閑暇時拄着拐杖在村裡走動曬曬太陽。2021年6月,村支書給母親送來了“光榮在黨50年”紀念章。
時光荏苒,歲月飛馳,轉眼間已臨近春節,轉眼間我已在山東呆了25年。因為疫情防控原因,今年春節我不能回老家陪父母過年。待到清明或五一,再抽時間回家看看吧。
年少輕狂時不覺得,年齡愈長愈對先人故事感興趣。回老家或打電話與父親閑聊,不知不覺中就聊到了陳年往事。
費勁巴力穿過曆史的重重迷霧,落在紙面上的不過是一些枯燥乏味的家庭譜系,但透過枯黃發脆的紙頁和父輩的口口相傳,展現出的卻是一代代先人的曲折經曆和非凡事迹。
如今臨近年關,正是追終慎遠、祭奠先人的極好時機。
站在生命的中點,處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向上追溯汲取前人的智慧和力量,看好前行的方向,是為了更好地往下走。人不能隻活在自個的世界裡,在前進的道路上,心靈需要有所依托有所歸依,需要知道自己是誰,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仰望于天,俯察于地,行文至此,悲欣交集。
作者簡介:驿運隋唐相淮山居,安徽濉溪人,工程碩士,高級經濟師,中國金融作協會員。壹點号為本文唯一投稿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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