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0月,被軟禁在家半年多的蕭紅,趁着“九·一八”引起的動亂,逃出了呼蘭,從此再沒有回去過。
但在1940年,蕭紅逃難到了香港後,卻對故鄉日益思念起來。《呼蘭河傳》就是她在這段時期所寫,并在香港《星島日報》副刊連載了三個月。
1942年1月,蕭紅病逝于香港,年僅31歲。
蕭紅總說,除了祖父,她對呼蘭是沒什麼留戀的。然而在《呼蘭河傳》裡,我們看到蕭紅對家鄉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的深刻記憶。平淡文字裡,有着她與祖父的濃厚親情,可更多的卻是帶血的的愚昧、封建以及人性的凋敝。書中的筆調是那麼灰暗:
“逆來的,順受了。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
在呼蘭這座蕭瑟的小城裡,生命是不被看重的。
人們無力抗拒天災人禍的降臨,各家各戶都輕易地生老病死。生,不必過于慶幸;死,隻是一個去處。人間慘事太多,幾乎所有人都磨滅了,對遭遇不幸的人的哀憐與同情。
而接二連三的悲劇,也不會給人們帶來過多震撼。除了剛出事那會兒,大家趕着趁熱鬧一番,過後都回歸平靜活着,捱着日子,等待下一出的來臨。是别人也好,是自己也無妨。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咬什麼?”
仆人答:“咬一個讨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讨飯人的活着是一錢不值了。
這樣麻木冷漠的字句,在《呼蘭河傳》中比比皆是。蕭紅本是出身呼蘭的地主家庭,讀了書,對世人的無情看得真切。在她逃婚,死不回鄉的生命曆程中,更是受過無數的冷眼、饑餓、禁锢,甚至曾上街乞讨。這些無一不敦實了蕭紅對世事的通透。
《呼蘭河傳》中,最令人不忍直視的,是一個童養媳被婆家折磨而死的故事。在呼蘭,童養媳叫做團圓媳婦。
“打”,是舊時社會對女人的主題。
12歲的一個小女孩來的時候還是整天笑呵呵,卻被認為太大方了,婆家對她開打。鞭打、針紮、吊打、烙腳底,直至奄奄一息。
沒有人是因為壞心腸這樣做。大家都是為團圓媳婦好,讓她更為規矩。婆家為了給她驅鬼,還花了不少錢,請人跳大神。
為了賺取更多的驅鬼費,跳大神的胡亂編出許多名堂,讓婆家的人扒光團圓媳婦的衣服,再把她按進一大桶滾燙的熱水了。
在衆人圍攻的面前,團圓媳婦掙紮是沒有用的。她暈死過去就被撈上來。冷水潑醒,再按進熱水裡。如此三次,據說驅鬼成功了,但團圓媳婦也沒了。婆家人傷心啊,不是因為人沒了,是因為錢花了。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似,為什麼這麼悲涼。”
在《呼蘭河傳》裡,蕭紅多次提到“悲涼”二字。使人不禁想起了張愛玲的“蒼涼”。
不過,蕭紅的“悲涼”,與張愛玲的“蒼涼”終究是不同的。
雖然兩人的文字,都透露着對家族束縛的反抗,但張愛玲的文字困于人情世故,以及情感的細膩繁複。對她來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認識到人生的蒼涼,是張愛玲始終與社會保持距離,到死仍離群索居的原因。
但蕭紅的層面早已出離對家族的憎惡,擴展到對舊時社會的荒誕根源的挖掘。她一生保持“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初心,願意入世,道盡悲情,也願意飛蛾撲火般投進生活之中。
她對人世間,有恨,更有愛。而正是心中有愛,她才感到無盡的悲涼。
相對于另一位回憶童年的女作家林海音所寫的《城南舊事》,《呼蘭河傳》的童年回憶,暖意極少,而悲怆之情卻是噴湧而來。
原因在于《城南舊事》完全通過一個小女孩的視角看待世事。作者的感想與做法都停留于一個孩子的層面。從而使整本書都充滿一顆童心對世間的理解與善意。
而蕭紅在寫《呼蘭河傳》的時候,肺結核已經很嚴重。冥冥之中,《呼蘭河傳》可算是她對自己逃離的故鄉,最後的深情回望。
雖然她講述的是童年的所見所聞,卻無可避免地滲透着,曆經苦難的大人對灰暗世情的洞悉。字裡行間中充滿對故鄉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同情: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險,我卻自己一味得意。不得意怎麼樣?人生苦多樂少。”
蕭紅深得魯迅先生的賞識。魯迅曾認為蕭紅将是接替丁玲的實力女作家。他為蕭紅穿針引線,介紹名刊編輯,将蕭紅推到當時文壇的第一線。并且,魯迅對蕭紅的寫作也曾指導一二。
同為左翼聯盟作家成員,二人的文筆都帶有革命的意味。但魯迅的文章帶着濃重的藥味。他的《藥》、《故鄉》、《孔乙己》都對自己家鄉人的批判多于溫情,重點在于揭露與醫治。
而不管蕭紅承不承認,她的文筆自帶着女兒家的溫柔性情。《呼蘭河傳》盡管也采用了許多諷刺的筆法,但總的來說,卻是同情居多。
書中千奇百怪的事件描寫,讓人在驚歎荒誕之時,突然悲從中來,感悟人性的凋敝,都是基于環境的愚昧封建:
“他們看不見什麼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
人處于無盡黑暗的環境包圍當中,沒有見過光明,也就無從追尋。而就算稍微見過光明的人,若是沒有堅強的意志,也是注定要被黑暗重新吞沒。就如同陷入泥沼,即使看到岸,但沒有一身膽氣與魄力,也是無法掙脫的。
《呼蘭河傳》有一段描寫跳大神打鼓,寫的其實是蕭紅本身的心境:
“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裡訴說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着她的兒子遠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别,萬分地難舍。”
愛可以很簡單,恨卻很複雜。
蕭紅愛着呼蘭,卻差點被浸泡在封建中的呼蘭所吞噬。她逃離,身在遠方卻不禁回望。雖然一直在流浪,但蕭紅在最後歲月裡,念念不忘的地方,仍是那“荒涼”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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