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印度支那》海報
◎潔塵(作家)
年輕時的記憶能有多深刻,時隔20年,書寫的時候才會發現。
20多年前,2000年5月,我去了一趟越南,是參加作家代表團的一個活動。現在回想起來,城市的記憶已經模糊稀疏了,但下龍灣的海上峰林還在眼前,在陽光和海水裡,似乎伸手可觸。
年輕的時候,有一部小說和兩部法國電影對于我來說很重要,都是發生在越南的故事,《情人》和《印度支那》。在我20多年前出版的電影随筆集《華麗轉身》裡,我對故事發生地抒發了濃烈的情感,寫了一篇叫做《在印度支那的海上》,在文中我寫道:
同行的旅伴中有兩個寫小說的朋友,何大草和麥家。我想,他們的願望中可能有一些沉重和深刻的東西,比如目睹有關法國殖民地和美越戰争的痕迹什麼的。而我,支持我的願望是非常簡單的: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小說《情人》和兩部我心愛的法國電影──《情人》和《印度支那》。
僅就電影來說,有關《情人》的着眼點是西貢民居的百葉窗。那是熱帶愛情故事的事發現場。但我沒有去西貢。我去的是河内。而有關《印度支那》的美好記憶則因為過于恢宏和悲傷而顯得有點模糊,定神處,隻有卡特琳娜·德納芙女神一樣的高貴面容和那對異族情侶亡命天涯,飄流在迷宮一樣的海上島嶼之間直至昏迷的那些場景。
我還記得“飄流”那一段裡的一些細節:狂潑而至的陽光、沒有帆的小船、藍得令人心悸的海水和天空、一個永遠繞不出去的由小島構成的迷宮般的海域、兩個堅定的奄奄一息的出逃者(法國軍官和他的越南情人)以及他們虛脫時眼前搖晃着的斑斓的光斑。一段絕望的男女之情放在一個美麗的、古怪的風景裡,告訴我們那片迷離海域的禁地意味和不倫之戀的不得善終。
文章的後半部分,我嘀嘀咕咕說了好些感想,議論了一下背叛、輕率、踐諾在美德與弱點之間的轉化,現在看來這些議論都很輕率。文中記錄的一個細節,現在看來也很有意思:麥家盯着海面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問大草和我:“你們被眼前這些東西打動了嗎?我怎麼一點也沒有被打動。”當時,大草是怎麼回答的我記不得了,我正沉浸在印度支那情結中,努力把眼前的景色與影像的回憶連接起來,聽到這種煞風景的話,不爽。接着,旁邊這兩個人像小男孩一樣突然開始讨論呂布和趙雲誰的武功更好,完全不理會很想談談杜拉斯和德納芙的我。現在回想這段往事,甚覺有趣。
《印度支那》裡的法國軍官的角色名字我忘了,他是由法國青年影星樊尚·佩雷扮演的。佩雷神情迷亂,氣質上有一種缺乏道德約束力的感覺,他以這種神情還出演了其他名片,《大鼻子情聖》《瑪戈王後》以及《烏鴉》(續集)。樊尚·佩雷的眼神有另一個物種和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像獸和幽靈的眼神。
2004年的一天,我去經常淘碟的店鋪,老闆袁姐跟我說,昨天有幾個法國人來淘碟了,其中一個她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個大明星,但她叫不出來名字,也搞忘他演的電影的名字了。我聯想了一下當時的新聞,《芳芳》在中國公映,劇組巡回宣傳也來到了成都。我從架子上翻到《印度支那》,指着封面上的樊尚·佩雷問,是他吧?袁姐說是的是的,就是他。
現在寫這篇文字,我發覺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樊尚·佩雷了,不知道他後來還演過什麼,也不知道他現在長成啥樣了。于是去搜了一下,1964年生人,一直都在演戲,另外當了導演,成績不俗,2016年佩雷導演的《柏林孤影》入圍了第66屆柏林電影節。
下龍灣是石灰岩喀斯特地貌海灣,海面上,峰叢和石塔陡峭伫立,峰巒疊嶂,奇異瑰麗的風景很難讓人忘記。很多年後,我讀到一些越南女詩人胡春香寫下龍灣的詩,比如《水雲鄉》這首:“雲根石室似蜂房,滿目山光接水光。/涉海鑿山癡李渤,負舟藏壑拜元章。/螺痕夕齋嶙峋出,霧影朝迷次第藏。/漫說漁人舟一葉,教重門戶水雲鄉。”這種用典的詩可能顯示了胡春香的學問,但在我讀來,跟下龍灣聯系不上,也跟她的其他作品聯系不上,但“滿目山光接水光”這句,倒是寫實了下龍灣光影強烈斑斓的特點。
胡春香是越南古典文學中一個顯赫的人物,是很多跟越南古典文化有關聯的資料裡繞不開的一個名字,被譽為“喃字詩女王”。有人考證說她生于1772年,死于1822年,正逢越南曆史上戰亂不斷的後黎朝時期。有人根據其作品風格以及作品集中所呈現的往來唱和的各路男性文人,推測胡春香是一個出生官宦人家、有着良好的家世背景,但自幼喪父家境破落,成年後無奈堕入教籍的風塵女子,好比中國唐代的薛濤吧。據考證,胡春香後來兩度嫁人為妾,又兩度守寡,到50歲就去世了,一生堪稱凄涼。她于阮朝嘉隆年間嫁官吏陳福顯為妾,随丈夫到下龍灣生活,在期間寫了一些關于下龍灣的詩。
古代越南官方文字是漢字,民間經常使用喃字。喃字,是越南主體民族京族假借漢字和仿效漢字結構原理和方法,依據京語的讀音創造的文字。現在的越南字,叫做“國語字”,采用拉丁字母拼寫。這種文字是在19世紀以法國傳教士羅德設計的方案為基礎創制的,1945年越南獨立後成為法定文字。
胡春香有一首詩《湯圓》:“妹身又白又勻稱,哀與山河共浮沉;搓圓捏碎随人意,唯守丹紅一片心。”如果就這麼讀《湯圓》,除了角度和比拟比較靈巧之外,詩藝粗陋,也就是一坊間打油詩。所以我挺納悶。進一步了解後得知,胡春香的這些詩叫做“喃字律詩”,據說成就很高,是越南文學的精華之作,隻是翻譯成漢語後就顯得很是奇怪了。
胡春香集有《琉香記》這部詩集,作序的是其同時代女詞人潘眉英。潘眉英在序文中先感慨并自譽一番,“我粵号稱文獻,而婦人多不知學。黎朝中間有紅霞女子所著傳奇,而其詞涉于嘲谑,惟吾潘眉英獨擅詞名,為前輩諸君所稱。”然後,講述與胡春香的交遊緣分,聽人說古月堂春香氏者,“學富而純,文貧而麗,思奇而豔,詩法而葩”,于是前往拜訪,“邂逅一遇,遂成莫逆”。她誇胡春香的詩作“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困而不憂,窮而不迫,得乎情性之正。”
這個潘眉英也很有意思,給别人寫序,先誇自己,然後誇自己慧眼識珠,連帶着别人也挺優秀,最後又把自己和别人一同再誇一遍,“鐘乎女之精秀者,則有潘眉英、胡春香是也;所謂山水之高深,人才之俊傑,蓋不誣也……”
把潘和胡聯在一起來看——純、麗、豔、葩,這幾個詞真挺合适的,借以對應其欲望豐沛、出語直接、極度自信,氣場狂大。也許,熱帶才女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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