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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勝鳥的傍晚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1-11 06:20:06

戴勝鳥的傍晚(戴勝鳥的田園舒飛廉)1

早早地吃過晚飯,我跟父親、母親出門散步。六點多鐘,太陽剛剛落土,天還沒有擦黑,往西的水泥路,南邊左手是正在拔節的小麥,已經高過了膝蓋,北邊右手是油菜地,繁花漸落,露出貓須般嫰綠修長的果莢。田野中的小楓楊樹,珊珊可愛,枝柯上也綻開了勃勃紫芽,樹下田地裡有布谷鳥在咕咕咕地吟詠。東南風吹在手臉上,挾着土膏與青草的厚味,已經沒有了寒氣,母親穿着早上姐姐騎電動車送來的新外套,大步向前,我在中間,舉着我的登山杖,防備母親畏之如虎的鄉村田園犬。父親跟在最後,剛才喝了兩小杯白酒;妹妹村裡作坊釀出來的谷酒,他贊不絕口,也不敢多喝,查出糖尿病後,他戒了煙,酒還可以嘗嘗,但超過兩小杯,就會被母親、姐姐、妹妹一起念緊箍咒。

戴勝鳥的傍晚(戴勝鳥的田園舒飛廉)2

父母離開鄉下,移居南甯我弟弟家,已經有十五六年了,他們漸漸習慣了廣西删除掉炎夏與寒冬的溫和氣候,每年也隻是在清明節前,候鳥般回來祭祖、探親,小住半個多月,然後在綠葉成陰子滿枝的谷雨天裡,坐高鐵回程,繼續接送心心念念的兩個孫子上下學,吃早、中、晚飯。

父親是泥瓦匠出身,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他的房子。二〇〇三年,祖父去世後,父親親手蓋的三層樓的新房,而今也有二十年了,屋頂漏水,門窗有縫,地闆磚開裂,都夠他忙上好幾天的。然後是西邊沒有拆掉的一間舊瓦屋,之前是祖父、弟弟與我的卧室,外牆與屋頂上纏滿了枯萎的南瓜藤與我未及摘下的老南瓜,他忙着扯藤子,撐木樁,直到确信接下來的一年,舊房子安全無虞,不會在他無法監管到的狂風暴雨中垮掉。還有茅房邊他種下的毛竹,由春韭般的一小簇,已經發展成參天立地的偌大一蓬,他要沿圈砍掉一些送給隔壁槐如大伯做扁豆架子,不然,竹枝遲早會戳到前面艾清家的屋瓦。今年他砍竹子的時候,還在茅房頂上發現了一小窩逃逸分群的蜜蜂,裡面有蜂王,他用舊衣裳将它們裹到三樓陽台下,專門找出一隻木箱給它們安家。現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蜜蜂們正在陽光裡繞着我們的房子嗡嗡營營诶。對,他由雜物間找來的木箱,紅漆斑駁,改屋時舍不得扔掉,就是早年他結婚時,由母親娘家陪嫁擡來的衣箱。

母親也忙。村裡老太太們“嵌五星”的麻将牌場,“上大人”的紙牌場,這些“召喚結構”已經期盼她有一年了,我弟弟的遠程指令是“隻能輸不能赢”,但母親哪裡肯輕易認輸,總得有一周左右的比試,才能勉強接受功力荒廢、技不如人的殘酷現實。好在牌場也是龍門陣,老太太們在淡定地赢錢的同時,也會将村子裡的八卦一五一十地補課給母親,母親回到家,再轉告父親,這樣他們兩個,就可以将“我們村的新鮮事”同步更新一遍。

戴勝鳥的傍晚(戴勝鳥的田園舒飛廉)3

牌場競技之外,母親的社交活動也安排得很滿。去姐姐、妹妹家做客,不然帶回來的新外套,不就要錦衣夜行了嗎?去肖港鎮看望舅舅一家人,教舅舅用微信發語音,給舅媽演示她新學會的健身操與廣場舞,囑咐我在鎮上開歌廳的表弟“走正道”,這大姐大的氣場诶,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母親還聯系到了我外婆娘屋的一些表兄妹們,其中有一位名叫雙珍的表妹,公社時代的閨蜜,隔了近四十年後,她們又重新見面,兩位七十出頭的老太太手拉手,眼神熱烈、興奮,還有一點緊張與羞怯,就是杜甫詩裡面“少壯能幾時,鬓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場景的再現。

父母的長輩差不多都已謝世,隻餘一位母親的姨媽,是外婆的小妹,嫁到我們村,住在村北,小時候我們叫她“北頭姨婆”,父親與母親結婚,是她做的媒。她已經近九十歲,身體還硬朗。看望姨婆,是母親社交活動的頂點。姨婆有養老補貼,不生病,花不完,所以堅決不要母親給錢,母親知道老人家愛吃蹄花,會清早去塗河集,買三四斤重的豬蹄髈,由父親負責用斧頭剁好,清理幹淨,然後兩個人一起送去姨婆家。這時候,父親會脫掉他砍竹子搞蜂子的工作服,換上呢子外套,洗臉梳頭,神情裡就有一點女婿去見丈母娘的忸怩。姨婆之前做過生産隊的婦女隊長,舉手投足有《紅燈記》裡李鐵梅的氣概,現在音容笑貌,是越來越像外婆了。外婆去世也有二十年,小腳,吃齋,不識字,暈車船,在世時,清明谷雨,父親會用闆車載着她,來我們家做客半個月。

如此時此刻這般,跟随父母在鄉間散步,并非容易。父母尚在,身體尚好,能遠遊歸來,能有一點閑暇與興頭,這個是前提。

散步的概念,與廣場舞一樣,也是最近才由城市傳遞到鄉村來的。村莊與田野之間的大路、小路、溝渠、田埂,來龍去脈,我們像自己的手掌一樣熟悉,出門,回家,往返作息,行走在路上,肩挑手提,沖風冒雨,熱汗淋漓,是去做事,求溫飽。大概也是最近,我們才能将這些道路當成閑逛的場所,鼓腹而遊,去聊天、養生與消食。

父親與母親是在南甯的小區裡形成的“慣習”,眼下村裡人晚飯後出來蕩路的,三三兩兩的也不少,大概是肖港鎮裡傳來的時尚吧。

我們遇到後頭屋的聾子婆婆,一個人背着手,稍伸着脖子,往前走,與母親比劃着呀呀講話,她大概可以盯着嘴唇讀懂一些字詞,自己發出來的聲音,好像也越來越清楚了,她要母親去她的菜園裡摘菜,她種的土莴筍已經可以開園了。槐如大伯慢慢追上父親,沉默地抽着煙,父親戒煙好幾年了,自然是又要向大伯唠叨抽煙的危害,不久就将話題轉向如何量血壓,前幾天他送了一支血壓計給他的堂兄。大伯八十歲,目前是我們村輩分最高與年紀最長的男性,一周後我送父母回南甯,父親降下車窗與槐如大伯告别,大伯站在他家門口的桂花樹下抹眼淚。我還看到鄰村肖家河的一位大姐,坐着輪椅與我們打照面,她已經認不出父親與母親了,但我認得她,小時候,我去初中學校讀書,會由她家門前經過,她因為小兒麻痹症,常常望着水井旁邊發呆,像孔乙己一樣背着麻繩坐在一隻稻草蒲團上。後來她得到了輪椅,現在她手動的輪椅已換成電動的,沿着鄉村新修的水泥路,可以毫不費力地回村去。我想,再過幾年,外骨骼機器人的技術完全成熟後,這位大姐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鄉間漫遊了。

戴勝鳥的傍晚(戴勝鳥的田園舒飛廉)4

向西三五百步,走到十字路口,聾子婆婆與槐如大伯掉臂回村,我們三個折轉向北,沿着汪寺公路繼續朝前走。大路之西,澴河之濱,晚霞之下,沿着路下的溝渠展開的,是我們村一百多畝稻田,我們家的三四畝責任地,也在路邊,方方正正,與其他的稻田一樣,長滿馬鞭草與紫雲英。稍遠的澴河堤下,我一位遠房堂兄保志,正開着他朋克味十足的新拖拉機翻地,保志嫂站在不遠處的田埂上,看樣子是來催促他回家吃晚飯。保志的父親外号“黑人”,生産隊的時候,他管我們村的抽水機,現在,保志與保志嫂幾乎接手了全村所有的水田,各自開着各種農機,宰田,上水,插秧,打藥,收割,脫粒,這是從前全村兩百多男女老少的活兒,他們兩個打理得不慌不忙,隻是曬得黢黑,真正是接下了黑人大伯的班。等等,保志哥黑炭一般倒也罷了,保志嫂從前可是塆裡的一枝花啊。這些水稻田裡長的糧食,養活了我們祖祖輩輩無數代人。父親母親領着我們兄妹四個在路邊責任田的泥水裡勞作的情形,還曆曆在目,清明谷雨辦好田,立夏小滿正栽秧,我插秧割谷,水平都遠不如姐姐妹妹,水田裡泥鳅鳝魚不少,螞蟥蛐蛐也很多,夏天雷雨,水田下溝渠裡水流如箭,正好用小擋網捉小魚小蝦,在小木桶裡活蹦亂跳。

向北走一二千步,是匡埠村,母親停下腳步,她已經聽到了村口狗子的龇牙腹诽,一臉驚惶。我們轉向東,再向南,沿着蔡家河與我們村田畈中的小路往回走。匡埠村正在請來挖土機大興土木,他們想将村東一連串新月形的池塘清淤貫通,築成一片花園。父親說,這些池塘向南,一串一串,斷斷續續連着蔡家河、鄭家河、魏家河、官家河、塗家河,從前是澴河的舊河道。到底有多從前呢?父親說他也是聽祖輩講的。柳宗元到南方,學到本地的詞語,他寫《永州鐵爐步志》,說“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這個“步”,大概就是匡埠的“埠”;又寫《袁家渴記》,說“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大概也通蔡家河、鄭家河的“河”吧。所以由地名來看,我們耕作在周南漢東,澴水之濱,雲夢澤陂,“子子孫孫無窮匮”,也有千百年,其間山陵傾倒,河流改道,也是有的。

我們村的墓地,就在這條舊河道東邊,蔡家河與鄭家河交壤的一片龜背地,當日應可向西俯看老澴河的一彎清流,再往東三五十裡,就是大别山的列列青峰。祖父祖母葬在其中,前幾天我們來放了鞭炮,燒了紙錢,伐去了墳頭的構樹苗與墳間的野薔薇藤。我們路過的時候,驚起墳林楓楊、構樹與杉樹間的鳥兒,麻雀、喜鵲、斑鸠,叽叽喳喳,翕動翅膀,又重歸平靜。

小路旁,糾纏的野豌豆叢中,還有不肯歸巢的鳥兒,我認出來,是一對戴勝鳥。扇子一樣的羽冠,船釘一樣的長嘴巴,雲霞一般灰棕色的羽翼間,還有白色的條紋,眼睛黑豆一般閃動,它們并不怕人,也不擔心天黑,不緊不慢地走在田埂上,翻找草叢中的蚯蚓與蝗蟲。它們不愛展開雙翅高飛,用雙爪走路還多些,來到莊子的《逍遙遊》裡,既不是斥鴳,也不算鲲鵬。這并不是我在鄉村第一次看見戴勝鳥,去年夏天路過殷家大塆,在村後的河堤上,也看到過一對,它們好像遇到了興高采烈的事,撲撲撲地叫着,頸部前傾,不停地點着頭,頭上的羽冠聳立怒發,有一點像公雞的冠子。栎樹兄跟我講,在魏家河一段的小河堤上,他也遇見過一窩。可見它們各自是一對戴勝鳥夫婦,捉蟲養育孩子,将家安在各種樹洞或者河堤的夯土洞裡。每一個戴勝鳥的小組,可能都被上天安排有一塊巡視與作息的小小田園。這些年來,鄉下的鳥,種類與數量都在變多,黑背喜鵲、烏鴉、大雁、白鹭、野鴨,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陌生的鳥兒,是從前我們的田野裡沒有的。我問母親以前有沒有看見過戴勝鳥,母親先說看到過,之後又有一點猶豫不定。父親說這鳥的羽毛顔色就像母親的新外套。

戴勝鳥的傍晚(戴勝鳥的田園舒飛廉)5

正在給雛鳥喂食的戴勝鳥

(毛峰攝于孝感澴河河口大橋)

我讀《山海經》,講到西王母“蓬發戴勝”“梯幾而戴勝杖”,“勝”可能是紡織用的玉軸,绾戴在頭發上,象征着西王母作為大母神,調節萬物的權威。所以看見戴勝鳥,就會想起西王母。七月初七,晚霞裡,喜鵲們傾巢而出,趕去為牛郎織女架橋相會的時刻,用發簪劃開銀河的西王母,給小兒女搞完惡作劇後,可能就化身為戴勝鳥,與她的東王公一起,在田野裡散步呢。這的确是她的田野,女性的、身體的、子宮的,生養與收納萬物的田園;她開辟了田園,守護着田園,以前在這裡,現在也不會展翅離開。所以我覺得父親與母親,之前也應見過戴勝鳥,隻是從前求溫飽的年代,我們向田園求索着實用的利益的一面,并沒有閑暇去關切它的詩意與神性。

我們大概是被這兩隻親切良善的戴勝鳥目送着走到村口的。村子裡蕩漾着晚飯的香氣,村巷中的太陽能路燈,正是在我們走上保剛家門前土坡的時候,兀然亮起來的。

2022年2月9日,孝感市農四村

作者:舒飛廉

編輯:吳東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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