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18歲的時候我看到一首(翻譯過來的)詩,被它深深吸引:
《艾德爾斯特洛普》
周偉馳 譯
是的,我記得艾德爾斯特洛普——
這個地名,因為一個下午
炎熱中快速列車竟停在了那兒
不尋常地。是在六月下旬。
蒸汽嘶嘶響。有人清着喉嚨。
沒有一個人去也沒有一個人來
空空的月台。我看到的
就是艾德爾斯特洛普——隻有名字
和柳樹、柳葉菜,和草,
以及繡線菊,和圓錐形的幹草堆,
比起天空中悠遠的碎片雲,
一點也不少靜谧和孤寂的美。
在那刻一隻烏鸫唱了起來,
就在近旁,而圍繞着它,越來越像霧,
越來越遠地越來越遠地,是所有的鳥,
來自牛津郡和格洛斯特郡。
我一度沉浸在譯本所形容的那種“靜谧和孤寂的美”和“越來越像霧”裡,可每當我想起這首詩,卻總是想不起它提到的這個地名,因為它太長太難記了。而這首詩,又的的确确是由一個地名生發出來的。但對看譯文的讀者而言,它的全部美感就隻有音節。
在對音節、對翻譯腔、對外來地名那語焉不詳的小資情調感到厭倦後,最近,我去找來了這首詩的原文:
《 Adlestrop》
Edward Thomas
Yes, I remember Adlestrop --
The name, because one afternoon
Of heat the express-train drew up there
Unwontedly. It was late June.
The steam hissed. Someone cleared his throat.
No one left and no one came
On the bare platform. What I saw
Was Adlestrop -- only the name
And willows, willow-herb, and grass,
And meadowsweet, and haycocks dry,
No whit less still and lonely fair
Than the high cloudlets in the sky.
And for that minute a blackbird sang
Close by, and round him, mistier,
Farther and farther, all the birds
Of Oxfordshire and Gloucestershire.
這時我才意識到,首先,這首詩的韻腳很傳統,每兩行壓一韻;其次,它用詞十分簡單,初中英語水平的人就能基本看懂;再次,關于這個地名,它真的不僅僅是音節。每個地名都有含義。
于是我wiki了這個叫做Adlestrop的地方和它的車站——
地名最初叫Addlestrop。Addle有腐爛、搗毀之意,strop是磨刀用的皮環。而這車站在1853年就開了,按照當時的鋪軌技術水平,其軌道安排應該與該地原始的地形相關。Wiki注明,鐵路穿過這個車站時從原來的單軌分成了雙軌,而雙軌制是需要建設閘口的,閘口的形狀和磨刀的皮環(strop)又頗為相似。所以我推測,這個地方原來的地形,就是一個适合建造閘口的環形路。這就像上海的老火車站正位于“閘北”這個地點一樣。而addle的意思可能是指那裡曾布滿一些沼澤或爛泥塘。這個地區位于英格蘭西南部,又在山腳下,氣候必然潮濕多雨,鄉下的爛泥塘應該是随處可見的。記得我小時候住的近郊一帶,有一個地方就叫做爛泥渡路,後因為名字不好聽被改了。或許也是出于同樣的考慮,1883年時,當地把Addlestrop名字去掉中間一個d,改為了Adlestrop。因而我有理由推測,詩人看到這個站名時一定也隐隐感覺到了它的特别之處,就像我對“爛泥渡”的記憶始終存在一樣。
而這個車站,最初叫addlestrop and stow road.原生态的地名往往是最功能化的稱呼,一眼便知那個地方是做什麼用的:一些爛泥塘和囤積貨物的地方,它應該是偏僻、遠離人煙的,正如今天北京的各種“屯”,也是曾為市區外圍的軍隊囤積糧食的地方。而且,它所在的鐵軌,也正是從牛津開往鄉下的一條路線。實際上這個地方在比詩人生活的年代更早時,也與英國文學史發生了關聯:簡奧斯丁曾在那住過一段時間,那裡曾是一個教區。英國鄉下的教區,符合偏遠的特征。
好了,現在這個車站大概的樣貌已經更為清晰,尤其是那些在大城市郊區生活過的人,對那些地方被形容為“靜谧與孤寂之美”可能會産生一些隔膜感。那樣的地方,應該是簡陋、偏僻、混亂和帶有一種被人遺忘的荒涼之感。城市郊區的荒涼和草原大漠的荒涼是不一樣的,前者更讓人哀傷。不是那種文人式的哀傷,而是因為它是勢利的城裡人心中的窮鄉僻壤,卻又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它們是那些在知名的大城市周圍,卻普通得永遠不會被人提起的地方。
1966年,這個車站被關閉。所有存在過的痕迹也陸續被抹去。後來因為這首詩,這個地方重新又被紀念,當地政府在原址修建了一座類似公交車站的休憩小亭,上挂Adlestrop牌匾。
于是我萌發了重新翻譯這首詩的想法。可能有些煞風景地将這個地名翻譯為“爛閘口”。同樣地,詩最後提到的兩個地名,牛津郡和格羅斯特郡,我也覺得可以統一為意譯而非音譯(正如牛津本身就是意譯)——Gloucester從字面上拆解,是光明的寨堡之意,當地在古代英格蘭有許多小邦主建造的石頭城堡,cester正是castle的訛傳。正如北京有一個叫十裡堡的地方。
為了解決我對原譯本那句“靜谧與孤寂之美”的異議,我對原文still and lonely fair做了許多推敲。首先,Still and lonely用中文裡孤寂一詞已經可以概括,而“靜谧”是相當書面語的詞彙,強調了安靜和神秘之感。但出于上文對adlestrop郊區環境的理解,我認為詩人并沒有特意想要去強調神秘感。或者說那種神秘感是非常克制的,并未通過字面直接去表達。然後,“美”這個字也是效果太拔高了(也可能是為了押韻),fair沒有那麼強烈的形而上感,多指女性外表的美好迷人,用來形容車站附近的草垛和植物,有一種拟人化的感覺,所以,我用了“宜人”。
接下來那句“比起天空中悠遠的碎片雲”,感覺也太抒情和田園,原文就是簡簡單單的the high cloudlets in the sky。整首詩在第三段描述adlestrop這個地區附近鄉村情境——天高雲淡,安靜無人,雖然孤獨卻又怡然自得(實際上他描寫的是整條鐵路沿途的風景印象,而非專屬于這一個地點的具體物件)。
另外還有haycock一詞,是威爾士人的說法,因為Edward Thomas是個盎格魯-威爾士人。它本來就特指那種堆成圓錐形的幹草垛。其實即便是中國的讀者,對農村的草垛也應該有了解,并不用特意指出它是“圓錐形”的,就如同我們說拉面,就肯定是指那種很長的面條,不必特意說明是“長的拉面”。
當然,使這首詩超越普通民謠歌詞的是最後一段,對群鳥的形容,也是最難譯的幾句。
首先,blackbird是當地非常常見的一種鳥,詩人選擇這種鳥應該就是取其平常之意,所以烏鸫這個學名用在這裡太正式了,和整首詩口語化的風格略有沖突,而且使人無法馬上聯系到具體的形象(和叫聲)。所以我借鑒了beatles樂隊的同名歌曲的漢譯:黑鹂。它是一種叫聲非常悅耳的鳥,中國人可以聯想到黃鹂。這也為詩歌的最後一段增加了一種聲音的想象空間。
然後,我注意到最後兩句詩人寫了許多鳥越來越遠,并沒有寫是“飛”的越來越遠。如何理解round him成為了翻譯後續幾句意思的關鍵。
首先,round在這裡有兩種詞性的可能。第一種是副詞(而不是介詞around),它修飾的對象從上文看,隻有一個動詞sang,所以很明确是在描述鳥叫聲的迂回環繞,這也是為什麼要把烏鸫寫成黑鹂;第二種是一般現在時的動詞,沒有用過去式,說明在形容一種持續的狀态。但不管是哪種詞性,round都應該是指鳥的叫聲越來越多。我們從日常經驗中也可以知道,一隻鳥的呼喚常引來一大群和音者,如果你在春夏傍晚的樹林裡聽過,那種動靜是非常大的。這和本詩所作的六月在季節上也吻合。所以詩人不一定是真的看見了那麼多的鳥,而是聽見的。事實上鳥類鳴叫主要是在繁殖期求偶,為了躲避天敵它們會隐蔽的很好。因而上文說第一隻鳥是close by的,也更可能是指聽見而非看見。所以,現在很清楚,mistier這個詞是形容鳥群的叫聲,詩人選擇這個詞也正是為了用一個視覺的詞去形容聽覺才顯得更為高妙。這樣,第三段描寫景物之實,與尾段的虛也就互為映襯了。
然而在中文裡,霧這個字無法暗示出聲音的層次,固然很有美感,但會讓讀者仍然把想象局限在視覺上。所以我想,黯淡這個詞能兼顧聽覺,或者直譯為模糊也可,但為了與我下文把gloucester譯為光明堡對應,故用了黯淡。
那麼,如果mistier還是在形容鳥聲,那換行後的farther and farther則更為明确地表示詩人的視角“已經”離遠了,與上一行的第一個closeby故意形成反差。證據也是從wiki上發現的,即詩人所寫到的這一次“不尋常的”停站,并非是真正的意外,而是于當天12:45分的例行臨時停靠,而臨時停靠的時間通常很短。因此,完全有可能當詩人凝視窗外不久後,列車就啟動了(于是便有了離群鳥和鳥鳴越來越遠的體會)。
這樣再來看第一段的“不尋常地”。整首詩描寫的是一次極為尋常、極為普通的的旅途瞬間。所以,為了詩意的處理,他故意把停靠說成是Unwotedly——例外的,而原譯文中“不尋常的”所暗示出的怪奇感似乎過于強烈了。
對詞語的選擇完全取決于譯者的主張。原譯本認為詩人的風格特色便是“日常生活中的神秘”,我也贊同,不過,我認為這神秘沒有那麼強烈的渲染色彩。他接近一種寡淡的描繪,更着重于寫實中的留白,而非主觀情緒上的誇大。整首詩中我唯一使用捎帶渲染感的詞是“荒蕪的月台”。bare其實原譯為“空空的”也是妥當的,然而從我自己整首譯文的詞彙比例來看,在此處,一個不那麼顯眼的位置加入一個“荒蕪”,似乎可以稍微對整體的口語化起到一定調劑。
另外在押韻上,為了保持它原來就有的那種朗朗上口感,我更改了韻腳的位置,希望不會太有損它鄉間民謠的風味(詩人本來也被英國詩壇認為是鄉村詩人,從本詩中口語和地方化的詞彙上也能看出來)。
最後,這首詩寫于1914年6月24日,四天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個六月的确是一個舊時代的末尾。介于這樣的背景,我更傾向于把詩的語言風格譯得極為尋常,如同暴風雨前的極度平靜,人們的極度渺小。甚至那最後一句——來自牛津郡和格羅斯特郡,可能也在雙關地暗示着列車上的旅客們,也正在離一個時代遠去。
總之,我希望翻譯賦予這個地點的,并非突出它的異國情調和陌生感,而是一種土生土長的,随處可見的卑微感。人,鳥,車站,稻草,整個世界都像這個安靜而無人紀念的車站。Adlestrop,外圍于牛津郡,也外圍于成都,于曼谷,于赫爾辛基,于裡約熱内盧。
我的試譯:
爛閘口
對,我記得爛閘口——
這個名字,因為一個下午
炎熱中快速列車停在了那兒
例外地。于六月的末尾。
蒸汽嘶嘶作響。有人清着嗓子。
沒人離開也沒人走上
荒蕪的月台。我看見的
正是爛閘口——隻有名字
還有柳樹,柳葉菜,和草地,
還有繡線菊,以及幹草垛
比起高空中的碎雲絲毫未減
宜人的孤寂。
在那刻一隻黑鹂鳴唱
就在近旁,而圍繞着他,是更為黯淡
已越來越遠去的,所有的鳥
來自牛津郡和光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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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這個車站現在已經成了當地的一個旅遊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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