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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7年浙江神秘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2-21 16:52:26

來源:錢江晚報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及時聯系

81歲的胡如英,比他小14歲的妻子劉美琴,一輩子沒有走出過湯溪鎮。

用兒子胡益源的話來說,沒有踏出過山門一步。

不是概念上的沒有,是地理和肉身的定立不動。他們沒有離開過那座墓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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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劉美琴、胡益源、胡如英

墓,背靠金華很有名的九峰山。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鄭嘉勵和考古隊在九峰山下發掘九峰禅院遺址,考察周邊遺迹時,經過了這座墓。

山緊緊環抱着它,山坡擠壓得非常厲害,如果不是守墓人用幾根粗壯的竹竿頂住了墓體,墓早就倒了。

墓碑上的字也漸漸風化——湊近,撥開碑上漫過的幾根綠草,手指抵着,才能艱難辨認:皇明诰贈鴻胪正卿安定郡七世祖考亘七十六府君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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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從事浙江地區宋元考古,鄭嘉勵自然敏感——墓碑上有“嘉靖”二字,這是一座距今400多年的明代家族墓,墓地規模很大,墓體保存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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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近500年來,這個胡家一定有一支子孫在這裡守墓,否則,這座墓葬早就被盜了好多遍,或許早已消失。

就在胡公墓的旁邊,60米處,有一間三層樓的小洋房。門被敲開,老人咿咿呀呀一口湯溪土話,突然,他小跑着回屋,拿出身份證、市民卡、老人證,點着上面的字眼:胡如英,這就是他的名字。

世代離村索居

隻為守着祖先

墓裡的人,是胡如英的“太公”。

但他并不清楚,太公跟他之間,究竟隔了多少代人。他隻知道,太公是明代的。

沒關系。模糊、遙遠,都沒關系,隻要這是我們的太公,是我們的祖先就可以了。

胡家獨門獨戶,離最近的村莊也有4公裡左右。自胡如英記事起,就住在這裡了。房子直到1995年才通電,至今沒有通水,全靠自己打井70多米,才有水用。

胡家人的守,近乎于一種,死守。

胡如英的兒子胡益源跟我們聊了很久——

父親年輕的時候,身強力壯,相貌很好,個子1米74,叔伯也有1米8多。但一聽是守墓的,住在這麼荒山野嶺的地方,沒人肯嫁。

母親16歲時嫁過來,這裡苦歸苦,有山又有地,起碼有飯吃。她比我父親小了1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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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常對爸爸和我說,你們要在這裡好好守墓,至少不會餓死,我們住在這裡,守墓,放牛,放羊。

我聽父親說,我們早年的房子着火了,蓋了個茅草鋪,又着火,再蓋,又着火。我出生的第十天,房子全燒光了,一貧如洗。

上世紀90年代,鎮裡要搞旅遊開發,希望這裡不要再造房子,跟我父親說,你随便選一個地方。我父親說,為了守墓,我們房子要造在這裡。

每年都有盜墓賊

對陌生人非常敏感

胡如英每天都會到墳頭走一圈,哪怕隔壁村有親戚朋友結婚,也是到一下子,馬上就回家了。

胡家人對陌生的外鄉人非常敏感,“以前一看到田裡有穿着白襯衫的走過去,我爸耕田耕了一半,都會跑回來,非常敏感。”胡益源說。

就像鄭嘉勵第一次來,被老爺子嚴防死守。

家裡的狗也經常被毒死,這是盜墓賊來的前兆。

晚上,常常會有人說着不标準的普通話上門,“老鄉,我今天過來是要盜墓的,你睡在裡面,不許動。”

每年到了下半年,盜墓賊總要光顧胡公墓兩三次。

胡益源還記得最驚險的那一次——

2007年3月4日,晚上。

有個村民,棉花彈得很好,白天去人家裡彈,吃了晚飯再回家。那晚,他騎着一輛自行車,前面就是我家了。老遠,他就聽到很響的聲音,像是我父母在吵架。

這太奇怪了吧。他就打算去看下,也勸勸。

那時,這裡還是機耕路,高高低低,自行車一路過去,镗镗镗,發出很大的聲響。

“有人來了!”他看到我家門口,幾個人影晃過,迅速跑了。

再一看,我父母被繩子綁在了家門口的鐵環上,嘴裡塞着手套。剛才聽到的争吵,是他們拼死掙紮的聲音。

我媽喘着粗氣,說有八九個人,都是外地人。

大家趕緊跑到旁邊的墓地,正中間的那個墓,從上方被挖開了,砍刀、鋤頭還留在現場。一塊墓志被挖了出來,但盜墓賊不識,扔在一邊。這是墓主的兒子親自為父親寫的墓志。

因為發現得早,沒有其他損失。報警之後,人們又把墓志回填,完好如初。

第二天,媽媽拿着自家的雞蛋去那位村民家,謝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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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墓發生第二天的現場

這不是最後一代

胡家後人有話說

飯桌子就擺在寬敞的客廳,屋裡有些暗。

我們準備回考古隊工地吃飯,一轉頭,劉美琴居然燒好了一桌菜,油豆腐、香幹肉絲,拼命留我們吃飯。

胡益源非常認真:你們一定要在這裡吃飯,這是我爸爸媽媽的心意。

胡益源今年40歲,是5個孩子裡最小的,在金華工作。哥哥做廚師20多年。他還有三個姐姐,大姐三姐在杭州工作,二姐在金華的廠裡上班。

5個孩子的生活,安安穩穩,踏踏實實。

看到這裡,很多人也許會生出這樣的慨歎:這就是最後一代守墓人了,這是一個時代的自然選擇。

但飯桌前一坐下來,胡益源的心好像打開了:如果這麼說,我有點委屈。

這是胡益源心裡的話——

雖然一個時代過去了,但文化還是要傳承下去。我現在是在外面工作,不等于我永遠在外面,對不對?

我每周末都會回來,每次都會繞着山路走一圈,看一下墓。平常我爸也都是這樣的,日積月累。

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寒冬臘月,三更半夜,狗汪汪叫,我也會拿着鐵棍出門。

我哥為了(守墓)這種事,以前被蝮蛇咬過。我有個堂姑,現在身上還有狼咬過的傷疤。你說我有什麼樣的毅力或精神,這就是家族裡來的。

我奶奶告訴我,你做不到光宗耀祖,但你要讓祖宗發揚光大。我默默無聞,什麼都沒有,我就要以祖宗為自己的仰望目标,我要守護他,發揚祖宗留下的文化狀态。至少不能讓下一代不知道這裡有人守墓了。

我女兒今年7歲,每個周末,她基本都會跟我回來,會去墓地。孩子太小,還不是很懂。我跟她說,這是我們的祖先,你要拿來愛的,就像爸爸愛你,你愛爸爸一樣。她就雙手放在地上拜拜,那時候才四五歲。幼兒園裡,老師問她,小朋友,你是哪裡人?她會非常自豪:我是九峰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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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胡家人守住的是一份樸素的願望

胡森應該想不到,自己當年為了守護父親胡漢而造的草廬,幾乎差不多的位置,400多年後,他們的後代依然執拗地守在這裡,守護着400多年前的他。

胡家的守墓,應該從“太公”胡森開始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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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森祠堂

胡森是個孝子

建墓按照标準的昭穆葬法

胡森生于1493年8月22日,卒于明嘉靖甲子(1564)二月初九,活了72歲,很長壽。

他字秀夫,号九峰,顯然,他太愛這座家鄉的九峰山了,出的詩文集也叫《九峰先生文集》,還為眼前這座山,定制了很多詩:“滿路林光晨霭合,一川花氣午煙開”(《九峰岩》)。

眼前的胡公墓,正中間最高的這座,并不是胡森的,而是他的父親,胡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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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森的父親40歲因病失明,10年後,胡森中舉,再過6年,中了進士,那年他28歲。

胡森至孝,為官時都帶着父母到任。母親在他任上去世。後來,胡森辭官,回到九峰山下,悠遊20多年,再也沒有出去過,就是為了侍奉失明的父親。直到1550年,嘉靖二十九年,父親去世,享年84歲。

此時的胡森也已57歲,父母離去,他的長子胡文炳,也早逝了。眼前的這座胡公墓中,其實還安睡着胡文炳。

這座墓,是什麼時候建的?

胡森親自為父親撰寫的墓志,幫我們找到了這個時刻——1551年,墓建成,守墓應當也自此開始。

我們暫時沒有找到墳圖,但根據金華二中老師、地方文史整理和研究者高旭彬提供的墓略,胡森墓的布局還是一目了然——

湯溪明嘉靖年間胡森墓,并排一共有六穴:正中間兩穴,左一為胡森生父胡漢,右一為胡漢妻王氏;左二為胡森,右二為胡森妻豐氏,分列正中兩穴(胡森父母)左右;左三為胡森早逝的長子胡文炳,右三為文炳妻龔氏,分列左右最外側。

這就是标準的所謂“昭穆葬法”。

什麼意思?

始祖居中,父居左為昭,子居右為穆。鄭嘉勵曾寫過,昭穆的理解,有狹義和廣義之分,通俗點說,就是要講尊卑次序。北宋大儒程頤有感于當時“不分昭穆,易亂尊卑”的狀況,在《葬說》中提出了“昭穆葬法”:“葬之穴,尊者居中,左昭右穆,而次後則或東或西,亦左右相對而啟穴也”,這個嚴格的規定,在南宋極為罕見,但明代胡森墓的位次排列,分毫不差。

57歲的胡森遵守喪葬制度和喪禮的所有要求,根據《明故南京鴻胪寺卿胡公行狀》記載,他睡在草席上,頭枕着土塊,住在草房子。這種草廬,也就是墓廬,專門建在父母墓旁邊。

這是我們目前唯一能找到的,描寫胡森守墓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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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社會裡堅守着一份古代的職業

守墓人說“隻憑自願”

現在年輕人可能已無法想象,守墓在古代是一份職業。

鄭嘉勵說,守墓,無金錢酬勞,但有墓田,田租收入,可以保障溫飽,還能供奉墓祭。有些地方,守墓人習慣将墓田稱為“一畝三分地”。這是籠統的謙稱,事實上,當其盛時,胡森墓地附近的墓田,面積遠大于此。隻要年成不太壞,在傳統社會,守墓是相當穩定的職業。

高旭彬說,在中國古代,為了表達親人對亡故的家人或尊長的哀思,很早就有“廬墓”的制度。即在親人的墳墓邊搭個草棚居住,看守一段時間,以示不舍之意。延及後來,父母亡故後子女守孝三年以成定規,“廬墓”的事迹更層出不窮。明清時期,一些地方的望族對家族墓地管理有方,會委派專人看守,有些是外姓的受雇傭者,有些是本族成員。這在從前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不過,随着舊的宗族制度瓦解,守墓人就難尋了,像胡如英這樣一家守墓人的狀況,在中國差不多是孤例了。

現代社會,胡家人還在繼續這樣一種古代職業。

胡森之後的幾代人,是如何守墓的,我們目前還沒有找到更多的資料。我和鄭嘉勵兩個“外人”,很想從胡家人的世代守墓中,了解整個守墓制度是怎麼樣的,從曆史縱深處,把這個守墓的故事連貫起來。

比如如何選擇後人?東陽有過一個例子,一個康熙年間的祖墓,曾交給異姓人守,生計好了之後,他會把這個行當交給另外一個異姓人。

比如關于墳田,有多少面積?父親胡如英回憶,以前山上有62畝,5塊2毛一畝,租用給鎮裡,租用期是50年。為了守墓,還有兩畝山留着自己種種菜,種種番薯。後來,墓田不再專屬于胡家,分到了三個村莊裡。

我們希望從“理性”“文獻”的層面,倒推、填補這個守墓的故事。

但很難。

這種難,也是我們的困惑,胡家人對于太公,對于胡氏家族,并沒有太多研究,也不在乎任何規則,守墓,對于他們,很單純,隻有四個字——世世代代。

“到我爸爸,說不清是第幾代,就是這麼代代傳下來的。”兒子胡益源說。

“我們這是祖業,就是一代代傳下來的。”父親胡如英再次強調。

胡益源說,長子次子也沒有明确的規定,“就像現在,我和哥哥兩個人,就一起守着。”

那有沒有具體的守墓職責?

沒有。胡益源說,小時候,胡家後人會到家裡看望父母,喝口水,再去上墳,還有考上大學的年輕人,也會過來祭祖。每年正月初一,大家先到我們家,由我爸爸陪着一起去祭祖。

我們守墓的人沒有這麼多規矩,都是自願。兒子又強調了一次。

記者手記

守墓的忠誠來自最樸素的願望

胡如英一家,是在動用肉身抵禦這個時代的洪流。

我和鄭嘉勵帶着不同的預設來到這座墓——

他認為,這家人對于守墓制度,對于胡森家族,一定研究得很透,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我想寫的是,在城市生活工作的胡益源和他的家人,年輕一代對于守墓這件事,絕不會和老一輩有着同樣的意願和“忠誠”。矛盾在哪裡,他的父輩必定是最後一代守墓人。

事實是,我們都想錯了,胡家人堅決否定“最後一代”的定義,這樣的字眼,讓他們覺得委屈,才會紛紛在鄭嘉勵的公号上留言,維護家族,維護那份責任和忠誠。

想象中的選擇題并不存在。

胡益源不善表達,他口中頻繁出現的“大詞”:責任、傳承、世代相守、敬業。讓我們一度很疑惑,也害怕是否是一種刻意引導。

可最後,我們還是錯了。

時代并沒有過去,隻是現在的我們對于那樣的生活已經不再相信了:一種傳統的滿足,人的樸素願望,終極願望,隻是安安穩穩,知足常樂,從一而終。

說到底,都是一些大詞,是常識,也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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