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美好的事物如果可以逆生長,當枯樹發芽,當石頭花開,一張張泛黃的紙頁成為傳奇,我們便可以從那侵染了時光記憶的紙頁中,嗅出舊年的芬芳,經年的韻味。
從年少意氣風發到宦海沉浮,再到幾度仕途失意伴随歸園田居,最終到歸入塵土依然不悔當初,蘇轼跌宕起伏、精彩絕倫的人生畫卷徐徐展于眼前。
閱盡他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後,不免會有“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寂之歎,但更多的是沙湖遇雨依舊“也無風雨也
無晴”的灑脫,是身在他鄉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安樂,是“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曠達。他這種在任何境遇下都能活出自我、活出精彩的人生态度,實則令人歆羨、感歎。
從古至今諸多對蘇轼的評價中,我覺得林語堂先生給出了最為客觀的評價: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偉大的書法家,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诙諧愛開玩笑的人。
一、宦海沉浮,一蓑煙雨任平生
公元1079年8月18日,蘇轼因烏台詩案被投入汴京禦史台的監獄裡。因憂心時政,胸懷天下,也由于性不忍事,嫉惡如仇,他常常将對時事的諷喻暗藏在自己的詩作中,加之被别有用心的宵小之輩栽贓陷害,造成了身陷囹圄之困。
囚禁于深井般幽暗陰森的牢房裡,回首前塵往事,又是怎樣的感慨萬千?
那一年那一天,一日看遍長安花的喜悅之情猶在眼前。他和弟弟蘇轍一舉成名天下知,在科舉考試中嶄露頭角,步入仕途,宋仁宗稱贊他們“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歐陽修也感歎“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也”,憑着滿腔熱血與滿腹才華,懷着“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在“緻君堯舜,此事何難”的豪邁之聲中開啟了他的宦海生涯。
熟料天有不測風雲,就在他們名動京師、春風得意之際,蘇轼母親病故的噩耗傳來,蘇轼與父親及弟弟即可離京,日夜兼程趕回家中。依據宋朝體制,官員在位期間如若父母去世,必須回到祖籍為父母守制二十七個月。丁憂期滿,步入仕途,後又經制科考試,被授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判官,任期改革衙前之役,赈濟自然災害,修築東湖,護佑百姓,其著名的《喜雨亭記》就作于此間,可以說此間完成了仕途的曆練,是他政治生涯的起點。
三年任職期滿,他回京赴任,雖遭宰相韓琦算計,但也是在京城做了個沒有實權的清閑之官。然不久,他又經曆了愛妻仙逝,父親蘇洵病故的遭遇。為父丁憂期滿,再返京城,此時的大宋王朝已經是風雲變幻,新舊政治勢力明槍暗戰。置身王安石變法與新舊黨派紛争旋渦,本着憂國憂民的情懷,蘇轼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書抨擊新法,終遭打壓,他自請外任,通判杭州。杭州山水的滋養與侵染,點燃了他的激情與靈感,在此期間創作了不計其數的名篇佳作。作為官員,他修整水井,赈濟災民,造福一方百姓。
杭州任職期滿,又知密州,任徐州太守,湖州知州,不料在湖州任上遭難,一朝深陷囹圄。烏台詩案後,被貶黃州。也是在黃州,他寫下了千古絕唱《念奴嬌·赤壁懷古》。後又受命汝州,赴任登州,奉诏歸京,後又因黨派紛争自請外任杭州,出知颍州,轉知揚州、定州,輾轉惠州,流落儋州,身逝常州。
我常常無端臆測,假如他官場得心應手,平步青雲,或許不會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感慨,亦不會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脫,也不會有“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的豁達。
也許在他一試揚名的那一天,他亦心懷天下,試圖以一己之才,愛國愛民之心,施展抱負,大展身手,然理想終究抵不過現實的堅硬,任誰都需要經過歲月的錘煉,環境的磨砺。幾度宦海沉浮,幾番悲喜交加,都成為他生命旅途中最為寶貴的财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二、多才多藝,腹有詩書氣自華
千古江山,曆來不乏文人墨客,風流人物,或詩詞一絕,或工于畫作,或通曉音律,或書法大家,然蘇轼集所有才華于一身,成為千古全才,大宋第一才子。
淵博豐厚的學識,豪爽豁達的性格,曲折坎坷的經曆,使其在文、詩、詞三方面都達到了極高的造詣。在今存的大約4200篇散文中,無論是奏議、進策、雜稅等議政論史之作,還是碑傳、遊記、書劄、序跋等叙事随筆,都以思理精當、文筆灑脫見長。他的詩,包羅萬象,立意新穎,蘊含哲理,飄逸清麗。他的詞,更是文采飛揚,自成一家,既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雄渾豪邁,亦有“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的清新脫俗。他的書法,名列北宋四大家之首,黃庭堅在《山谷集》裡這樣評價道:至于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他的《黃州寒食詩貼》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于書法史上又平添一筆驚豔。他的畫作,開創了湖州畫派,喜畫竹石,以神韻著稱。
才如蘇子,一支筆可以繪出錦繡江山,一硯墨可以點成璀璨星光,一方紙可以鋪成壯麗河山。冠絕人間的才華,于詩詞、書畫中筆墨流淌,大放異彩,千古流傳。
除卻詩文書畫,他對醫藥、飲食、水利等方面亦有研究。
蘇轼不僅是位美食家,更是一位料理師,他喜歡創新美食,其所創的許多美食甚至流傳至今。他曾作《老饕賦》曰:“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其所創的東坡肉、東坡羹、東坡豆腐皆是味道獨特,流傳至今。他的詩作中亦不乏對食物的描寫:“蘆菔生兒芥有孫”,“紅紗中單白玉膚”,“正是河豚欲上時”,“若話三吳勝事,不惟千裡莼羹。”……
他研習醫理,采集藥方,并加以實踐,集成《蘇學士方》。
他于徐州任上帶領軍民築堤抗洪,于惠州、儋州等地打鑿東坡井,解決當地百姓飲水問題,在杭州任太守期間疏浚西湖,修築蘇堤,至今是人間勝景。
才華加持,情趣盎然,将尋常的日子過出了新意,将素淨的流年著成了華章。這樣的男子,如若在今天,亦是令人心向往之。
三、紅袖添香,十年生死兩茫茫
功名路上坎坷曲折,蘇轼的情路亦是令人唏噓。縱有三位紅顔知己相繼伴随,貌似享盡齊人之福,卻也幾度經曆生離死别,亦是凄涼無邊。
自古才子配佳人是亘古不變的習俗,戲文裡,現實中,比比皆是。
第一任妻子王弗,年輕貌美,知書達理,堪稱蘇轼的得力助手。如水般清澈溫婉的女子,用詩書禮儀、琴棋書畫将自己熏染得知性優雅、人情練達。她與丈夫有着無與倫比的心靈默契,有着幕後谏言的精明賢惠,有着紅袖添香的溫婉柔情,陪伴他宦海沉浮,悉數打理家中雜事。偏偏紅顔薄命,年僅27歲就香消玉散。伉俪情深,情投意合的美滿化作泡影,于蘇轼,哀思難了。他将王弗安葬之後,于山上種了三萬顆松樹,以寄哀思。
十年後的某一夜,他将滿腔思念從心底噴薄而出,化作一曲情意綿綿、纏綿悱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縱使後來嬌妻美妾在側,她亦是他心中永遠的白月光,魂牽夢繞,思之念之,無人可替。
第二任妻子王潤之,是王弗的表妹,自幼崇拜姐夫的博學多才,雖不及表姐通曉詩書,卻也溫柔賢淑,細膩沉靜,風雨相随,于政治的驚濤駭浪中起伏深沉,于窮困潦倒時不離不棄,相伴相守25年,無怨無悔。蘇轼在對她的祭文中寫道:
旅殡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
不能同生,死亦同穴,大概是對王潤之最大的安慰。
蘇轼的另一位紅顔知己是王朝雲。她原本是西湖歌妓,能歌善舞,聰穎靈慧,12歲時被蘇轼買回來做了侍女,18歲時被納為侍妾,即便最後也沒有妻子的名分,但始終對他不離不棄,生死相随。當他被貶谪嶺南時,家姬侍女或已四散或已被遣走,惟有朝雲不肯離去。她深知他一肚子的不合時宜,為他煮飯燒茶,解憂解悶,共甘共苦,卻也紅顔薄命,于34歲病逝。蘇轼為她寫下了諸多詩詞,并在其墓前築六如亭,寫下楹聯寄托對這位紅顔知己的無限哀思:
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三位紅顔,陪伴他走過幾程山山水水,卻又各自倉促離去,天地有情,浮生若夢,她們亦因他銘刻在了曆史的帙卷之中。
四、随遇而安,此心安處是吾鄉
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荀子說: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實則都是對苦難的一種解讀。
蘇轼一生于官場起起伏伏四十餘年,雖仕途多舛,屢遭貶谪,但他始終不卑不亢,不屈不撓,始終以他寬闊的胸襟、豪邁的氣概、曠達的态度于逆境中尋求安身立命之道,追尋苦樂年華中的情趣樂意。這種在順境中能保持自我,逆境中樂觀豁達的心态放在今天,亦是我們學習的标杆。
他在《自題金山畫像》中寫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澹州。這實則是對他坎坷曲折的人生際遇的一種自嘲。蘇轼平生受到過兩次嚴重的政治迫害,第一次是45歲那年因“烏台詩案”而被貶至黃州,一住四年。在黃州,身處逆境卻能将窘迫的生活過得生趣盎然。沒有經濟來源,就拿起鋤頭開墾荒地種植;沒有吃食,就自己想辦法研制美食。閑暇之時于安國寺靜坐參禅,于田間水邊、山野集市放逐心靈,與農民樵夫談天說笑。“東坡居士”的别号就是他在這時為自己起的。
黃州的這段經曆,讓他的内心愈發澄淨、心态漸進豁達,對生命亦有了更為深刻的反思。窮困的境況并沒有讓他喪失對生活的熱情,反而令他實現了自我突圍和自我超越,獲得了重生,也迎來了他創作上的黃金期,給後世留下了《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記承天寺夜遊》等諸多流傳千古的文章。
第二次是在59歲時被貶往惠州,62歲時貶至澹州,到64歲才遇赦北歸,前後被貶長達十年。即使到了“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的地步,他依然樂觀向上,躬耕勞作,自食其力,與兒子著書寫詩,還在儋州辦學堂,傳播中原文化。
宦海沉浮曆盡艱辛坎坷,人世滄桑方覺此心清明。不是高居廟堂的輝煌,而是貶谪他鄉的流離歲月成就了他;不讓自己屈從于時代的桎梏,而是在時代裡超越自身,走完了那光彩奪目的一生。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俱成塵煙。所有來去,皆是過往。時隔千年,逝者如斯,他的才情和轶事依然為後人津津樂道。
那個青衫儒巾的身影,在“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吟詠中,在“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曠達中,在“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的感慨中,“一蓑煙雨任平生”,“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曆經千年萬載,成為永遠的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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