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我們對《大學》“誠意”章做了梳理,尤其對慎獨做了考察,指出自鄭玄、朱熹以來的誤讀。獨并不是空間的概念,而是内在性的概念,是内在的意志、意念,是真實的自我。誠意是修身的一項重要内容,《大學》提出誠意,意義何在?我們知道,儒家是積極入世的學說,入世有很多方式,如教育、經商、做工等等,但在孔子的時代,最重要的入世方式是出仕。在《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有隐者譏諷孔子,勸孔子的弟子與其跟随孔子避人,不如跟随自己避世。孔子怎麼回答?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就算社會有種種不完滿,我們總不能退回去與禽獸相處吧?你不與人類相處,還能與誰相處呢?這樣我們的選擇隻剩一個,就是積極入世,把一個不理想、不完滿的社會,改造得較為理想,較為完滿。正因為天下無道,還不完滿,所以才需要我們去治理,去改變它嘛。怎樣去改變?首先當然是要改變自己,通過修身使自己成為一名君子,有機會的話,應積極出仕——出仕不是為自己謀取高官厚祿,而是去實現改造、完善社會的理想。這樣由修身做起,然後齊家、治國、平天下,最後“明明德于天下”。所以改造社會的動力在于“己”,隻有從修身、成己做起,才有可能改造、完善社會,所以孔子講“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顔淵》)而修身、成己的一個重要内容便是誠其意,是慎獨。
需要說明的是,儒家既然積極入世,就不能不面對各種社會關系,面對既定的禮義秩序。所以有一些學者,例如安樂哲先生,把儒家倫理稱為角色倫理,把儒學解釋為關系主義。儒家确有重視關系的一面,如孔子就非常重視禮,這點與道家有所不同。當年孔子問禮于老子,老子說“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你所問的事情,人都早已死了,他們的骨頭都朽了,隻有他的話還留着。所以禮是過時的東西,已沒有生命力的東西,“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老子·三十八章》),而孔子則主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認為“克己複禮為仁”(《論語·顔淵》)。禮就是一種關系性概念,指規範、習俗,成就仁需要從實踐禮義做起。孟子重視人倫,一個人如果為了潔身自好,而否定了人倫,孟子是不能認可的(見《孟子·滕文公下》6.10論陳仲子)。荀子認為雖然人的力氣不如牛,速度不如馬,但卻可以馴服牛、馬,為我所用,原因就在于“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王制》),所以人與禽獸的根本不同,就在于人是能群的動物,而群就是組織關系,是由不同角色的人組成的。所以儒家确有重視角色、關系的一面,但這隻是儒學的一個方面,若将其稱為關系主義,就不正确了。儒家在講關系的同時,還講己,講獨,講真實的自我。如果沒有“己”,沒有自我,又如何能去改造社會呢?不是完全被社會同化、左右了嗎?儒家恰恰不是這樣,越是積極入世,越是深入到社會,越是提醒自己,我們還有自我,還有獨。誠其意、慎獨是修身的核心内容,也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起點。
人生活在社會之中,就被社會所塑造,所以認識自我是一件十分困難,但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是各個民族都曾面臨的問題。在希臘聖城德爾斐神殿上刻着一句著名的箴言:認識你自己。這是從神的角度講的,從人的角度講,就是“認識我自己”。蘇格拉底就是這樣展開他的哲學思考的,讓哲學重新關注“人”的問題,關注自我的問題。印度有一位叫克裡希那穆提的哲人,講了下面一段話:
弄清楚我們想做什麼是世上最困難的事情之一。不但在青少年時代如此,在我們一生中,這個問題都存在着。除非你親自弄清楚什麼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否則你會做一些對你沒有太大意義的事,你的生命就會變得十分悲慘 。不是嗎?因為你一旦發現真正愛做的事,你就是一個自由的人了,然後你就會有能力、信心和主動創造的力量。但是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愛做的是什麼,你隻好去做人人羨慕的律師、政客或這個那個,于是你就不會快樂,因為那份職業會變成毀滅你自己及其他人的工具。(克裡希那穆提著,葉文可譯:《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
我引這段話就是想說明,認識自我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又是我們必須認真對待的問題。儒家主張積極入世,改造社會,但又強調首先要從修身、成己做起,所以首先要承認,有一個真實的自我,去追求這個真實的自我,這樣才能進一步去改造這個社會。儒家承認現實世界的真實性、合理性,它是入世的,而不是避世的。但承認不等于無條件的認同,明白了這一點,你才能理解孔子所講的:“鄉原,德之賊也。”(《論語·陽貨》)在《論語》中,隻記錄了這一句,沒有展開。百年之後,在我們今天鄒城這個地方,又出現了一位儒者,就是孟子。他對孔子的這句話感同身受,做了進一步的闡發。“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撼焉者,其惟鄉原乎!鄉原,德之賊也。”(《孟子·盡心下》)。孟子是引孔子的話,說從我的門前經過而不登堂入室的人,如果說我不感到遺憾的,大概隻有鄉願了吧。為什麼呢?因為鄉願是“德之賊也”,是對道德的最大傷害。孔子作為一名老師,當然希望有更多的人登門求教,但鄉願除外,可見鄉願不是一般的缺點,而是不能容忍的惡行,以至于連孔子都不願與其為伍。其實孔子的道德标準并沒有那麼嚴苛,他的理想首先是與堅守中道的人相處,如果遇不到中道之人,也可以退而求其次,與狂者、狷者相處。狂者的特點是志向遠大,經常以“古之人”相榜樣,但實際往往又做不到,言行有不一緻之處;狷者雖然沒有那麼高的理想,但能做到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狂者過之,狷者有所不及,都沒有做到中道,沒有達到中庸的境界,但都有可取之處,可以相處、來往。最可恨的就是鄉願了,他們得過且過,取悅于世人,卻譏諷别人志向遠大。他們很會做人,誰也不得罪,所以在鄉裡往往有好名聲。鄉願,從字面上看,就是鄉裡的老好人。但他們的可氣之處也就在這裡,你說他不對吧,卻找不出毛病;想責罵他吧,可是又沒有理由。為什麼呢?因為他很會做人,混同于流俗,迎合于濁世,為人表面上忠誠老實,行為好像也清正廉潔,所以在鄉裡有不錯的聲譽。但是這種人,你沒法跟他去實踐堯舜之道,沒法要與他去追求理想。這一點很重要,也是孔子包括孟子憎恨鄉願的原因所在。鄉願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原則,沒有自我,他們對于現實是無條件地認同和附和。你想與他談談理想,談談如何改造社會,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儒家雖然不否定現實人生,但并不認為人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就是完滿的,相反是需要我們加以改造的。所以孔子一生崇尚道、追求道,道就是最高理想,懂得了道,才可能明白人生的意義何在,才有可能去改造社會,所以“朝聞道,夕死何也”(《論語·裡仁》)。可是這些恰恰是鄉願做不到的,他們隻會混同于流俗,不懂得還有更高的人生目标,還有道和自我。
追求道就必須有内在自我,有道德主體,所以孔子教導弟子要“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泰伯》),“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以奪志也”(《子罕》)。志就是獨,是内在的意志,是真實的自我。孟子講“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先把心确立起來,耳目五官就無法奪取你的心志。所以“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公孫醜上》)。“縮”是直的意思,“不縮”就不直,也就是理虧。“褐寬博”,指褐布做的寬大的衣服,這裡指穿寬大衣服的人,也就是卑賤、地位低下的人,類似我們今天說的鄉巴佬。“惴”是恐吓的意思。自問理虧,并不占理,即使面對着地位低下的人,我也不恐吓他,不會仗勢欺人。自問理直,真理掌握在我的手裡,即使面對千軍萬馬,我也勇往直前,不會被你的權勢所吓倒。這就是獨,指内在意志,真實的自我。荀子雖然講群,但同時也講誠,講慎獨。所以在儒家那裡,是有一個重視獨,重視真實自我的傳統的,《大學》的誠意慎獨,隻有放在這個思想脈絡中,才可以得到理解。
儒家重視群,但同時也講獨,所以不能把儒學簡單理解為角色倫理、關系主義,儒學是群與獨的統一,不是在群與獨之間取其一偏,而是保持中道。到了近代,章太炎先生寫過一篇《明獨》的文章,對群與獨的關系做了很好的總結,他提出“夫大獨必群,不群非獨也”。“大獨”,真正的獨,也就是真實的自我,獨立的個體。獨立的個體并不是與社會相隔絕,不是遺世而獨立,做桃花源中的隐者,而是在社會中成就、完成自己,同時也完善、改造着社會。不能參與到社會之中,不能與人群的,就不是真正的獨。同樣,“大獨必群,群必以獨成”。群是由真正的個體組成的,一群奴隸是無法組成群的。專制社會不準人們發展獨立個性,把個人變成家族、宗派、山頭、地域等宗法封建關系的附屬物,隻能造成整個社會的分裂,造成無數國中之“國”,是對社會的最大危害,“小群,大群之賊也”。隻有獨立人格、獨立意志的真正個體,才能形成真正的群,建立起現代的國家,“大獨,大群之母也”。胡适先生後來也講,“一個人應該把自己培養成器,使自己有了足夠的知識、能力與感情之後,才能再去為别人”(《一個人應該把自己培養成器》),“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也是這個思想。
所以說儒學有重視人倫關系、禮義秩序的一面,這是與其現實主義的人生态度相适應的。但我們也不要忘記,儒家也有重視獨,重視個體,重視人的意志自由的一面,這是其理想主義人生追求的内在根源和動力。所以我覺得章太炎先生的概括非常好,“大獨必群”,不能隻講獨不講群,這樣的獨隻是消極的獨,不是積極的獨;“群必以獨”,真在的群隻能由獨立的個體所構成,現代的國家隻能由自主、獨立的公民所組成,這才是我們今天讀《大學》慎獨誠意章的精義所在,對于《大學》慎獨的“獨”必須這樣去理解。相反,如果把“獨”理解為獨居獨處,思想境界就低了,也不符合《大學》的原意。
來源:“新四書”公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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