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怎麼了”這個問題，胡适也問過。

胡适說：“如果著者沒有一肚子牢騷，他為什麼把玉帝寫成那樣一個大飯桶？為什麼把天上寫成那樣黑暗，腐敗，無人？為什麼教一個猴子去把天宮鬧的那樣稀糟？”

胡适這個問題問得很有力。在《西遊記》之前，恐怕很少有人想到天庭會被寫成這個樣子。這個管治四大部洲的“最高機關”居然如此颟顸無能，讓人如何信服？

當民衆生存面臨絕境時，天庭不會有什麼主動解決問題的意思。

《西遊記》裡的天庭，大緻隻做了三類事情：

第一類是一些固定事項，春秋代序，四時流轉，日上月落，江河入海，這些循環式的或機械式進行的活動是不得不做的，它基本體現不出天庭的價值；

第二類是對包括妖怪在内的神通界的“内部管理”，比如蟠桃會等神仙集會，十萬天兵征花果山，以及孫悟空要求天庭幫他“收天”，這些與黎民百姓生活沒什麼關系，隻是神通界内部權力分配或組織管理事宜。隻是一旦處理不好，其效應就會溢出到人間世界；

第三類才是與民衆息息相關的治理性事務，比如對農耕社會而言最重要的風雨雷電等天氣的安排，以及制約神通濫用以保證廣大百姓的生活秩序，這一類才是天庭真正該做的事情。

遺憾的是，除了第一類，第二類和第三類天庭都做得很糟糕。

以第二類為例，西遊世界存在大大小小的妖怪，這些妖怪有的與世無争，比如荊棘嶺群妖居于交通不便的深山，如果不是杏仙想和唐僧成親，他們可能和人打不了什麼交道。但還有很多妖怪混迹于人類社會甚至操弄國家政權，這是很可怕的，他們一點小小的舉動可能都導緻大量生靈塗炭，但天庭對妖怪惑亂人間的事情熟視無睹——金平府青龍山玄英洞的三隻犀牛精，已經在洞裡住了千年了，年年假裝佛像擾亂金平府，隻為讓金平府官員人等為它們貢獻愛吃的酥合香油。每年府中為這些酥合香油耗銀五萬兩。功曹知道犀牛精亂世，天庭卻并沒有把這三隻禍國殃民的犀牛精捉拿歸案。獅駝嶺三妖大鵬五百年前吃了獅駝國國王及文武官僚，滿城大小男女也盡被他吃了幹淨，這讓人不得不問一句，任妖作亂的天庭，究竟有沒有存在的必要？

第三類是天庭的本職。在神話中，風有風神，雨有龍神，這些與農耕、民生息息相關的自然現象都受到神靈的操控，說調諧天氣是農業社會的天庭最重要的工作都不算過分。人類社會什麼都靠自己，對天庭唯一的、小小的願望就是天氣好些了，因此小說裡玉帝和人間社會的聯系主要在于降雨，：

玉帝發出敕旨，泾河龍王不按時間，克扣點數，被推到斬龍台上斬了。

玉帝認為鳳仙郡郡侯對天不敬，懲罰是大旱三年。

車遲國虎力大仙等三個妖怪成功上位，靠的是一手五雷法，緩解了車遲國的災情。當這仨妖怪要和大唐和尚鬥法時，首先想到的也是下雨。

車遲國鬥法事件，仔細想想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錯在哪裡？他們倒是在做好事：

隻因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無點雨，地絕谷苗，不論君臣黎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戶戶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懸捱命之處，忽然天降下三個仙長來，俯救生靈。

車遲國有上千個和尚，也有不少個道士，他們是修煉者，是天庭所代表的神通界在人間的代言人，但他們卻對大旱束手無策。民衆戶戶拜天求雨，能夠“上達天聽”嗎？失敗了，天庭沒理睬他們。反而是虎力大仙等三個妖怪在遭遇幹旱饑荒等大難的時候作法，活人無數，國王當然對他們信賴有加。

孫悟空一路經過許多國家，除過許多妖魔，車遲國三妖令人最多感慨。在這片天庭袖手旁觀的國土，天庭的責任心和律令都被抛之腦後。妖怪以拯救者的面目出現之後，卻又不夠良善，在天庭的敵視下終于被孫悟空代表正統神通界而除滅——

天庭所關心的究竟是什麼？

《西遊記》裡有兩個妖怪很有意思。在西遊世界裡，妖怪們往往占山為王，自己樂呵，和人間社會打的交道不很多。玉華州的黃獅精需要辦宴席的時候會派小妖下山買豬買羊，但那也是遮遮掩掩的，連玉華王都不知道城邊住着的是仙是妖還是獸。隻有鐵扇仙和如意真仙是例外，他們居然大大方方占起了人類的便宜。

從名字也能看出來，别的妖怪往往是什麼大王，聖嬰大王、金角大王、銀角大王、南山大王、靈感大王……這是妖怪對權力的迷醉。而鐵扇仙和如意真仙則是“仙”，雖然是它們自封的。為什麼他們不叫鐵扇大王或如意大王呢，因為他們是把持神奇物品，向人類收費的，叫大王未免太駭人，也會引起當權者的警惕，還是仙這個稱呼親民一些。

頤和園彩畫：三調芭蕉扇

在火焰山下，孫悟空奇怪地說“常言道，不冷不熱，五谷不結。他這等熱得很，你這糕粉，自何而來？”回答說：

“鐵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來，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我們就布種，及時收割，故得五谷養生。不然，誠寸草不能生也。”

在西梁女國，唐僧和豬八戒誤喝了子母河的水，詢問鄉民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那婆子道：“就有藥也不濟事。隻是我們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陽山，山中有一個破兒洞，洞裡有一眼落胎泉。須得那井裡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氣。卻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來了一個道人，稱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兒洞改作聚仙庵，護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賜與人。但欲求水者，須要花紅表禮，羊酒果盤，志誠奉獻，隻拜求得他一碗兒水哩。你們這行腳僧，怎麼得許多錢财買辦？但隻可挨命，待時而生産罷了。”

這兩個妖怪的交易方式，一個有點道理，一個沒什麼道理。

如意真仙是牛魔王的兄弟，他圈住本不屬于自己的落胎泉，收取重賄，這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财”還要惡劣。因為山根本不是他開的，樹也根本不是他栽的，他無非仗着自己有點妖術，西梁女國拿他沒辦法罷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不得不遭受懷胎之累。天庭有束縛神通界之職，這種為所欲為的妖孽天庭居然失察，本來就有個不作為之罪。偏偏一路見到妖怪就要打死的孫悟空卻放過了這一個，隻是：

奪過如意鈎來，折為兩段，總拿着又一抉，抉作四段，擲之于地道：“潑孽畜！再敢無禮麼？”那妖仙戰戰兢兢，忍辱無言，這大聖笑呵呵，駕雲而起。

這算哪門子懲罰，留着它禍害鄉鄰嗎？落胎泉依舊被他占着，他依舊盤剝西梁女國的民衆，但這些好像天庭不關心，取經衆人也不關心。

鐵扇仙是個女妖怪。火焰山下有許多人口，也要種植收獲，養家糊口，靠鐵扇仙的法寶才能維持生計，就算十年拜求一度，四豬四羊，花紅表裡，異香時果，雞鵝美酒，沐浴虔誠，拜到那仙山，請他出洞”，那也無可厚非，芭蕉扇是鐵扇仙的，而鐵扇這個妖怪并沒有一分一毫照顧鄉民的責任，誰有這個責任呢？天庭。

反而是孫悟空從鐵扇仙那裡強行拿到了芭蕉扇，一口氣扇了四十九扇，斷了火根，這事做得很沒道理。火焰山是因孫悟空大鬧天宮而起的，他的解決方式就是借（實際上是搶）芭蕉扇來滅火，那鐵扇仙十年一度的定期收入怎麼辦，孫悟空包賠嗎？

西行衆人成就了功德，火焰山土地“居此苟安，拯救這方生民；求些血食，誠為恩便”，鄉民得以安心居住，這好像是個完滿的結局。但鐵扇公主卻少了進項，還被打成了個反面人物，獨獨她虧了。錯就錯在她實力不算強，又有了一把好用的芭蕉扇子。

有功不賞，有錯不罰，好妖難做，所以妖怪們普遍成了壞妖。造成這種滿地邪妖的根源是什麼？是天庭的失職。他們在雲層之上，都懶得正正經經朝下面多張望一眼。

天庭的行事作風确實經不起深究。

天庭常常失職、失察，我們看不出天庭在對待下界人間社會是一個有效運作的機構，而在它内部管理上，也能看出有多麼不嚴密。

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木狼，“四卯不到。三日點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這才發現他私自下界，在寶象國做了十三年妖魔。四次點卯都不到，且沒有給出任何理由，天庭居然沒去查查他到了哪裡，難道不是一次點卯不到就要去查看情況嗎？如果可以連續四次點卯不到都不查勘，那點卯的意義在哪裡，難道隻是為了發俸?

在唐僧取經的路上，除了黃袍怪，遇到了多少從天庭偷跑出來的“假妖怪”。壽星跑了白鹿，太乙救苦天尊跑了九靈元聖，太陰星君跑了玉兔，就算什麼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是觀音向太上老君借出來的，青牛總是自己偷跑下界的吧。佛門跑下來的更多，雖然天庭和佛門似乎是并行的兩套不同體系，但天庭有治理天下的職責，彌勒跑了黃眉童兒，觀音跑了蓮花池的魚和座下的金毛犼，普賢跑了白象，文殊更有意思，他的青獅跑了兩次！一次在烏雞國把國王推下井，還有一次跑到獅駝嶺獅駝洞，成了三個妖王的老大。

這般般件件偷跑事件，天庭居然熟視無睹。神通界的這些精怪擾亂人間，天庭居然不去制約，最後也是靠主人自己去追回來，天庭絕無問責，這種篩子一樣的管理方式，談何“紀律”？

甚至，就算不指望天庭積極行政，起碼他們應該不作惡吧？可是，天庭很少主動解決問題，但他們倒是會形成新的問題。

在鳳仙郡，郡民遭遇三年大旱：“一連三載遇幹荒，草子不生絕五谷。大小人家買賣難，十門九戶俱啼哭。三停餓死二停人，一停還似風中燭。”這麼嚴重的天災，其原因是什麼呢？很可笑：

玉帝道：“那厮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朕出行監觀萬天，浮遊三界，駕至他方，見那上官正不仁，将齋天素供，推倒喂狗，口出穢言，造有冒犯之罪，朕即立以三事，在于披香殿内。汝等引孫悟空去看，若三事倒斷，即降旨與他；如不倒斷，且休管閑事。”

就因為郡侯推倒齋天素供喂狗這種小事，居然眼睜睜看着鳳仙郡三停餓死二停人，這是個怎樣的天庭？如果是郡侯不仁，郡侯有過，那就隻應該處罰郡侯，為了這麼個偶爾不仁的郡侯連帶上成百上千的郡民喪生，玉帝反而讓孫悟空“且休管閑事”。郡民性命都是閑事，那什麼是正事呢？

玉帝“苦曆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就修出來這樣的氣質，很難說他的态度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天庭的神靈們。各天王、四大天師都口口聲聲說“那方不該下雨”，可見不止玉帝昏聩，輔佐的大臣也難有善良。

鳳仙郡郡侯 “因妻不賢”，推翻素供，“這兩年憶念在心，神思恍惚，無處可以解釋，不知上天見罪，遺害黎民。”能說出這樣話來，又有多不仁呢？他的不仁倒不比玉帝多些，隻是他的權力沒有玉帝那麼大、定不了玉帝的罪罷了。

天庭并沒有一套具體的、清晰的規章，上位者的好惡、偶爾的意見就是規章，正所謂“金口玉言”。這種散亂的管理體系能形成一個良性運轉的天庭嗎？《西遊記》給出了答案。

《西遊記》裡的天庭，幾乎沒有主動做過一件好事。唐僧西行求法途中那些妖魔鬼怪，他們難道不會對周邊鄉民産生巨大威脅嗎，天庭沒有職責去鏟除這些妖魔嗎？然而他們隻是給唐僧和孫悟空等人報信說“前面有妖魔了，你們要小心點”。

這絕對不是一個善良的天庭，也不是一個有責任心的天庭。天庭之惡，惡在心裡并沒有黎民百姓。放縱群妖作亂，對火焰山等極端氣候不加治理，降雨與否不看當地實際，卻在意有沒有行“五雷法”，哪怕作法的是妖是怪也無所謂。作者在隐晦地說明，很難指望天庭能夠有什麼濟世救人的熱忱。車遲國隻能指望三個妖怪下雨，火焰山隻能指望鐵扇仙。嚴重點說，這是一個屍位素餐、毫無廉恥的天庭。他們在天上辦蟠桃會、安天大會，自在歡樂，不問下界疾苦。

《西遊記》裡的天庭非常有權威，對天兵天将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唐僧的三個徒弟都是這麼來的——這也是一個“巧合”，唐僧收羅的徒弟們都是在天庭的體系中混得不大好的，帶着這些徒弟們轉場到佛門裡去，說白了就是挖了天庭的牆角。

第一，神仙們的地位來自自身的修持，與外部的國家振興、民衆福祉毫無關系。他們認為自己所獲得的長生是自身修煉所得，并不把人類社會當成自身存在的根基。甚至越是在亂世，人們越是向往超凡入聖，越是會渲染出神仙故事。

第二，神仙們的壽命綿長，在他們動辄長達千萬年的壽命中，人間政權的更叠就好像一種玩笑，他們并不會把這種現實中的興亡盛衰看得非常重要，在《取經詩話》裡，猴行者曾“七見黃河清”，而中國古代各個朝代的國祚，最長的也不過數百年，這使神仙們具有一種超然的、漠然的視角。

第三，神仙們的權力并不來自民衆的授予或認可，廣大民衆對神仙毫無制約，隻能在神通之下慘呼哀嚎。神佛自認為高高在上，他們并不關心民衆的福祉，倒很關心民衆是不是盡一切力量去擁護和贊美神佛。對持有實用主義思想的大衆來說，不見施恩、隻見降災的神靈有崇拜的必要嗎？他們甚至連存在的必要都沒有。這就構成了一種難以化解的矛盾。

《西遊記》中的天庭，隻是吳承恩的嘲諷對象。吳承恩似乎在隐隐地表達他對當權者的不滿——那些坐在淩霄寶殿上的天王、天尊，他們不但解決不了災難，甚至本身就是災難的制造者。孫悟空能大鬧天宮，越讀到後來，越覺得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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