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浩蕩】089||劉禹錫①吹盡狂沙始到金：唯有堅持讓他笑到了最後

【豁達則豪】

劉禹錫被白居易推為“詩豪”，大抵是因其曆經了周遭磨難而不改其豪放詩風的緣故。而這種豪氣的源頭，還在于他百折不撓的品性。有了這份不損不減的底氣，他的詩格自然就高了八度，他的豪氣自然就令人心生敬畏。

劉禹錫的一生，宦海沉浮，波瀾壯闊。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劉禹錫21歲中進士，真是叫人羨慕。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因其參與王叔文領導的革新運動，同柳宗元一樣，被一貶再貶。與柳宗元的友誼因此與日俱增。

一般人或哀歎，或喪氣，劉禹錫似乎是一路豁達，一生自信。無論怎樣起落，遭遇何種挫折，他除了自信，就是堅韌，并且一直堅守自己認定的正義。

打擊再大，劉禹錫也不改豪邁。

公元815年，劉禹錫與柳宗元一道應召回京。劉禹錫與宰相裴度的交情一向甚好，此次回京，他的命運或許會有所改變。這年春天，劉禹錫遊玄都觀，寫了《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世事變化，風水輪流。繁華轉瞬即凋謝，得勢也僅是一時的榮耀。據說此詩有諷刺新貴之嫌，劉禹錫因而再度被貶。當劉禹錫再度回京時，又一次遊玄都觀。面對眼前的凋敝之景，回顧自己的宦海沉浮，詩興勃發，得《再遊玄都觀絕句》：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兩首詩間隔十四年。要知道，在寫第一首詩前，他已經為尖銳的政治鬥争付出了十年被貶異地的沉重代價。這一去又是十四年，他依然豪邁不減，口無遮攔地在詩前小序中說：“始谪十年，還辇下，道士種桃，其盛若霞。又十四年而來，無複一存，唯兔葵、燕麥動搖春風耳。”于是，再次提筆，痛快淋漓地書寫了自己的倔強與剛毅。“前度劉郎今又來！”何等豪邁。這句詩已化為成語“前度劉郎”，深深地根植于我們的内心，連同他豪邁的氣質。劉禹錫硬是将倔強與豪邁堅持到了最後。

人生同時還是一個巨大的競技場，看似沒有硝煙，實則血雨腥風。即使你今天失敗了，并不意味着你永遠都是一個失敗者。反之，不管你眼下是多麼的風光無限，也并不一定就意味着命運的天平始終都偏向你，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你永遠是常勝将軍！

“前度劉郎今又來！”此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天你還是個倒黴鬼，說不定明天你就是顆幸運星！風水輪流轉，誰都可能時來運轉！

劉禹錫是個樂觀的人，他之所以東山再起，與他的樂觀，他的睿智，他的堅持有關。經曆遷谪，飽受打擊，他仍能夠以樂觀的姿态沖刺人生的至高點。他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他能從司空見慣的場景中看到陽光的一面，能夠從頻繁的挫折中看到希望所在：“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那千帆競發的陣勢，那天下皆春的生機，怎不叫人振奮，怎不叫人欣慰？

昔日盛極一時的炫目桃花，眼前已經蕩然無存；菜花，蒲葵，以及燕麥，含笑着搖曳于春風，歡舞于大地。而那些曾經的佼佼者，不可一世的寵兒，今天都到哪裡去了呢？

劉禹錫貶谪期間，由憲宗、穆宗、敬宗而文宗，皇帝換了四個，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走馬燈似得換個不停。人事變遷波詭雲谲，當年的得勢者早已不知去向。但是，無論怎麼變化，争權奪利的鬥争仍在繼續，鬥争遠未結束。

被運命擊倒又站起來的人，是堅強的人。他們眼中有希望，心中存浩氣；倒下是暫時，挺立需要堅持。這樣的人往往能夠坦然面對眼下的失利，能夠堅持到最後一擊而掌控勝局的時候。

劉禹錫做到了這一點。眼下，這個巨大的競技場上，隻留下他不屈的身影。這兩首詩前呼後應，字裡行間豪氣洋溢，妙趣橫生。

當然，不倒的人生需要堅實的基石。這基石，在劉禹錫那裡，就是傲骨。他為自己簡陋的居室寫了篇不朽的短文——《陋室銘》，令後世文人追捧不已，都如是說：“孔子雲：‘何陋之有？’”其實，劉詩人在寫這篇短文時，有意省去了孔子的前半句話：“君子居之。”話雖省了半截，但意思擺在那裡。隻有真君子，厄運之前，逆境之中，他才可以泰然處之。

骨子裡充滿鈣質，氣節裡注滿傲氣，他就是打不倒的漢子。

劉禹錫終于結束了二十多年貶谪生涯，返京途中，在揚州邂逅白居易。席間，白居易贈詩一首，劉禹錫答謝作《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巴山楚水，荒遠凄涼。二十三年來，自己被朝廷棄置在那裡，獨自舔舐遷谪的傷痛。回到家鄉，那些熟悉的人都已逝去，隻能吟着向秀的《思舊賦》來懷念他們，而自己也成了神話中那個爛掉了斧頭的人。真是恍如隔世，無人能識。

親人在離别後一個個作古，年華在颠沛中一年年蹉跎。但是，不必為創痛、寂寞而憂傷，也不必為跌倒損傷而一蹶不振。看那沉沒的船隻旁邊仍有千帆競渡，百舸争流；枯朽的樹前已是萬木争春，生機勃勃。世事滄桑都已成了過去，在這個人生無常、命運難測的世界，在經曆了谪遷離亂的挫折之後，還能夠如期而遇，豈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今天，聽了樂天的贈詩，不勝感激，暫且舉杯，借這一杯薄酒振奮精神，相互給力。

正如春天的來臨，既不因冬季的酷寒，也不因風雪的阻滞。

雖然嚴冬摧折了“病樹”，春天的腳步仍然堅實地向我們迎面走來。雖然有“沉舟”的不幸，但潛伏的險惡依然不能阻止千帆競渡、百舸争流的聲勢和進程。時間的車輪在不可遏止地推進，世事的軌迹亦在按其運行趨勢而不斷地向前挺進。

當我們明了這一切之後，一曲清唱，一杯寡酒，就足以消解不測命運的摧折和打擊。因為，時序更新，天下皆春，破舊立新，推陳催新，生命又開啟了新一輪沖刺！

這是詩人宦海沉浮之後的豁達自解，也是對倍曆坎坷的友人香山居士的勸慰！詩人一貶再貶，最後終于可以豪邁返京。

白樂天的贈詩說：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兩相比較，夢得之詩更是豪邁四溢。

人生如一場戲，劇情有起有伏，或波瀾壯闊，或纏綿悱恻，各有各的情節。隻是沒有劇本，沒有彩排。劉夢得引用“聞笛賦”、“爛柯人”典故，妙用“沉舟”與“千帆”、“病樹”與“萬木”的對比，給予了高調的回應，境界勝出，更見無畏的勇氣，坦蕩的浩氣。

人生之路總充滿了很多未知，存在很多變數。即使我們早已精心準備，提前預設，也會被現實一一粉碎。年輕時候，意氣風發，激揚文字，哪個不是壯志淩雲，氣沖霄漢？哪個不想長風破浪，叱咤風雲？哪個不想鵬程萬裡，直達極頂？現實呢，一次又一次地教訓我們，不是沒有經驗，不會應對變數，就是誤打誤撞，不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裡。有時，還有小人暗算，對手設置陷阱。待歲月流逝，激情消損，棱角磨蝕，曆盡劫波，元氣殆盡，年華已近黃昏，生出白香山這樣的嗟歎就在所難免！

二十三年輾轉悲辛，二十三年離亂沉淪，好在都已經過去，老朋友在這裡不期而遇，豈不快哉？

“吹盡狂沙始到金”，他笑到了最後。面對豪邁不減的劉禹錫，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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