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9日，閱讀綜藝《見字如面》的舞台中央，著名的北大美女博士王帆朗讀了一封道歉信：

“我是這社會的一員，并欠你一個道歉。吳聰靈寫給範美忠。

“你幸運地逃脫震災，保全了生命，卻因一句話被千夫所指，甚至被貼大字報要求殺掉全家。

“我是這千夫之一。今天，我就個人過去所有言論、文字，對你的不敬處，傷害處，表示深深的歉意，對不起！”

節目一出，評論區淪陷了，一如2008年時那樣。有人痛罵吳聰靈腦抽，居然給無恥的罪人道歉；有人褒揚吳聰靈勇敢，公開表達自己的歉疚，引發更多人思考生命的存在價值。

2008年汶川地震中，湧現出無數舍己救人的英雄老師，他們為保護學生而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有一位老師卻截然相反，他丢下學生獨自逃命，事後被罵失職還拒不悔改、反複詭辯，為此攪動起一場巨大的争議。

這位逃命的老師叫範美忠，人送外号“範跑跑”。當時罵他的人裡有一位記者，正是寫下這封道歉信的吳聰靈。

這些年，關于“範跑跑”的争論從未休止過，吳聰靈的信引起了熱議，也讓大衆的視線再次聚焦在範美忠身上。

據說那時，他因“跑跑”事件丢了飯碗，如今快14年了，不知他是否悔不當初？他的生活是喜是憂？

1973年，範美忠生于四川隆昌一戶農民家庭。

父親好吃懶做，不是在賭桌上就是喝得爛醉如泥，還經常打老婆孩子。但他有兩個優點，一是不奉承任何人，二是賭錢不作弊。

母親獨自拉扯着七個孩子，還要勞作養豬。到年底，賣豬所得的三四百塊錢就是全家一年的花銷。可往往錢還沒揣熱乎就被賭鬼丈夫拿走，母親隻好繼續埋頭苦幹。

範美忠繼承了父親不奉承的倔脾氣，也從母親身上習得“凡事靠自己”的硬骨氣，但他的性子更加執拗。

父親醉打母親時，隻有範美忠敢站出來理論，父親就連他一起揍。他不肯服軟，便花三年時間練出了肌肉和鐵拳來迎擊父親。

沒有愛和快樂的童年，催生了範美忠的獨立人格，他要發奮讀書，從壓制和暴力中翻身。

從小就成績拔尖的範美忠夢想着将來當一名法官，用法律主持公正，最後卻被北大曆史系錄取。但他也很高興，因為終于解脫了。

從偏遠村落到首都皇城，一切新奇而美好，但很快，範美忠就笑不出來了。

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們不僅學富五車，還個個身懷技藝，這個會下圍棋，那個會彈鋼琴，他卻隻知道課本和武俠。有如鴻溝的差距，讓範美忠深感自己是應試教育下的失敗者，于是暗下決心追趕。

他覺得課堂知識有限，便逃課去泡圖書館。從中國傳統文化典籍到國外民主著作，無一不潛心鑽研，他尊崇思想大V魯迅先生，也追求西方的自由公正，還時常找同學辯論，絲毫不甘人後。

因此，他的成績總是年級倒數，但這并不妨礙他怼老師、批教育，日子一久，大家都認為他是個不尊師重道的叛逆者。

1997年畢業之際，範美忠洋洋灑灑寫下數萬字文章《點評北大曆史系諸先生》，把老師們“批”了個遍，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

可範美忠根本不在乎言論怎麼說，拒絕了北大分配的工作後揚長而去。他想把自己的思想成果傳揚出去，那麼去教書育人就最合适了。

他回了四川，到自貢蜀光中學當了一名曆史老師。頭頂“北大”光環的他倍受關注，可沒過多久，這種期待就土崩瓦解了。

範美忠喜歡講課外知識，引導學生主動探索深層次的問題。學生們喜歡這種别具一格的方式，也喜歡風趣健談的範老師。

但他抨擊教材和教育制度，譏諷其他老師呆闆，校領導頭疼不已，把他調離了高三畢業班，還強令他照課本講，可他仍然我行我素。校方無奈停了他的課，他一氣之下便辭了職。

育才之路走不通，範美忠就去做編輯。不過，他依舊狂放不羁，寫文章言辭激進，為人也不圓滑收斂，很快就因為格格不入，要麼被辭退，要麼自己離職。

就這樣，他輾轉深圳、廣州、杭州、北京和成都多地，在學校和媒體間反複尋覓一個可以讓他自由言說的平台，可現實是冰冷的，他始終沒有一寸立錐之地。

範美忠曾說自己是個異端，他的朋友則評價他是個隻在自己精神世界裡跋涉的人。

2005年，經朋友引薦，範美忠收到了都江堰光亞學校校長卿光亞發來的任教邀請，結束了他長達八年的苦悶之旅。

光亞學校是一所對接國外大學的私立院校，這裡有一個叫做“國際預科證書課程”的教育項目，不指定教材，無需教學大綱，學生也不參加高考，校長還讓範美忠自己決定教學方式。

他對這一方自由暢快地講台滿意不已。

最初三年，範美忠上課輕松言說，妙趣橫生，下課和學生一起打球，或去都江堰南橋喝茶，日子過得平穩又舒适。

2006年，範美忠成了家，他與妻子志趣相投，琴瑟和鳴，一切都向着他預想的未來行進。

不過兩年後，他的平靜生活被打破了。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一間木質結構的自習室裡，範美忠正在給十個學生講解《紅樓夢》第十三回。忽然間，桌子晃了一下。台下的學生面面相觑，範美忠安撫道：“不要慌，地震，沒事……”

話還沒收尾，14點28分，整間教室再次猛烈搖晃起來，頭頂的木質屋頂也嘩嘩作響。

是地震！

念頭閃過的一瞬間，範美忠懼由心生，大腦一片空白。離樓梯口最近的他立馬彈跳而起，一個箭步沖将出去。他吓得魂不附體，在樓梯轉彎處摔了一跤後連滾帶爬地沖到了操場中央。

整個操場四下無人，但很快，卿校長和幾名老師就跑了過來，越來越多的師生也彙集而來。

緊接着，他的學生也跑到他身邊，有個男生打趣說範老師跑得好快。範美忠問：“你們怎麼不跑啊？”男生答：“我們跟着你跑了呀。”

範美忠一看隻有七個人，還沒來得及詢問另三個呢，那三人就跑來了。原來他們躲在課桌下，待地震減弱後才敢跑出來。

其中一個女生失望地問：“你為什麼不救我們？”範美忠驚魂甫定，幾個孩子受傷的表情讓他如芒在背，他隻好回答：“我不夠勇敢，有一次遇到火災，我也逃得很快。”

強震平息後，範美忠和其他老師一起迅速清點了學生人數，組織轉移。待校園空無一人，他才搭乘一位家長的車返回市區。

那之後，範美忠就像驚弓之鳥，生怕哪天又震起來。到了夜裡，他根本不敢睡，熬夜守着妻女，寸步不離。此時，他哪裡知道自己出名了。

範美忠丢下學生獨自逃命的事不知被誰捅了出來，各大媒體争相報道，惹得網上罵聲一片，和催人淚下的英雄事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面對鋪天蓋地的謾罵，範美忠氣不打一處來，逃生是人的本能，怎麼到了自己這兒，就要被辱罵和诋毀？

他實在想不通，決定表明一下自己的抗議。

5月22日，他寫下長文《那一刻地動山搖——“5.12”汶川地震親曆記》，詳述震中的經曆和感受，并貼在博客和論壇上。誰知這一貼，便一石激起了千層浪。

他在文中說：“我不是一個先人後己、自我犧牲的人。生死抉擇時，我隻會為我的女兒自我犧牲，其他人哪怕是我母親，我也不會管。”

這句觸碰人性底線的話，令他在一夜之間被億萬人指責、唾罵，喪盡天良、道德敗壞、無恥至極等等極盡侮辱的字眼充斥了網絡。

範美忠也被吓了一跳，本以為隻會在小範圍裡引起罵戰，沒想到竟讓自己淪為了“全民公敵”。

輿論甚嚣塵上，網友“五嶽散人”的發文《自由與道德——從“範跑跑”事件說起》，更是添了一把火。

以至于“範跑跑”這個深表鄙視和羞辱的名字，跟随了範美忠一生。

網友的譴責文章層出不窮，北大也發文稱“以範美忠為恥”，教育部還表示要吊銷其教師資格證。

範美忠怒不可遏，又抛出《我為什麼寫那一刻地動山搖》一文來反擊。他承認自己杜撰了很多煽動情緒的話語，包括“隻救女兒不管母親”這一極端言論。但他仍想挑戰人性底線，這篇文字的語氣更為放肆嚣張。

文章貼出沒多久，猛烈的讨伐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就連曾經很欣賞他的前輩都打電話來罵他“人渣”。

民衆反應如此激烈，讓範美忠覺得很不可思議。此時，他卻不想再和網友對罵了，而是想趁着熱度高，效仿一下偶像魯迅，多說些自己的觀點，以刺激大衆反思地震中哪些真相才值得關注。

于是範美忠接受國内外數十家媒體的采訪，反複述說自己的觀點，反諷大衆不敢面對真實情況，也不敢說真話。節目中，他給學生和卿校長道歉，但始終不肯向輿論低頭，他不認為堅守自我、說出真話有什麼錯。

2008年6月，人民網論壇的文章《範美忠給國人出了個難題：我可以不做英雄嗎？》，給出了客觀的評論：“他的誠實讓人為難，如果為了維護傳統美德的尊嚴而譴責他的誠實，那也不行，誠實也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漸漸地，輿論風暴中開始出現不一樣的聲音：範美忠懦弱不假，但人性使然，更何況老師也是普通人，确實沒有義務犧牲自己去救學生。

争辯的雙方各持己見，直到8月的夜空燃起了奧運會的絢麗煙火。關注點迅速轉移，論戰随之落幕，範美忠也默默退出。

2010年5月12日，光明網發表《教育要改革就要重新認識範美忠》，又将範美忠推回了大衆面前。文中說範美忠也許隻是當年災難中，人們發洩悲憤情緒的犧牲品，并呼籲大衆重新認識他，别等過了20年再去後悔。

這一次，網友們開始理性了。他們表示理解範美忠，他被罵得太慘才會大放厥詞，而且災難面前，自私和無私是不同人的不同選擇，道德用以責己卻不能責人，否則無異于道德綁架。

2017年，吳聰靈借《見字如面》公開道歉，範美忠并沒有回應，在後來的采訪裡，對此也隻是一笑置之。

震後七年，範美忠繼續在光亞教書。隻不過迫于上級教育部門的壓力，卿校長解除了他的聘用合同，讓他以義工的身份留下。

直到42歲時，範美忠才主動辭職。

對于他的離開，卿校長覺得還是地震的事在作祟，“這些年，範老師沒有變，他依然尖銳、執拗而正直，但他心理創傷也很深。離開時，他的情緒是失控的，根本沒有計劃。”

離開光亞不久，範美忠的小兒子出生了，妻子也開始辭職開始創業。他一邊帶娃一邊繼續研究《莊子》，他說是老莊讓他想通了很多事。

範美忠所想通的事，便是當年的輿論。他曾承認受了輿論的影響：“像是在沼澤中越陷越深，拼命想抓個東西把自己拉上來，折騰半天卻不知道該去抓什麼。”

當年他妄圖通過文字和語言發人深省，最後失敗了，偶像魯迅對他的精神指引失了效。後來妻子引導他信奉基督也沒什麼用，所以他的靈魂無處落腳。

最終，是崇尚自然本真的莊子令他重生，用他的話說，是磨得圓潤光滑，變得世俗了。

辭職後，範美忠除了帶娃，便是錄網課、做家教，空閑時就喝茶看書。偶爾會有人請他去做講座，還會有孩子參加他在家裡開設的線下文學講解課。另外，他也在朋友的開放式學校“玄鳥書屋”兼職教文學。

書屋的院子裡有涼棚、蹦床和獨木橋，教室也窗明幾淨，二十幾個孩子在這裡快樂地學習和成長，其中也包括範美忠的大女兒。

他依舊沒有失去質疑一切的本色，所以和妻子将9歲的女兒從公立學校接出來，自己在家教育。後來朋友開了“玄鳥書屋”，他倆就把女兒送了過來。

範美忠認為教育不是為考試而存在的，孩子應該有更廣闊的生活世界。

如今他快50歲了，經曆了滔天的輿論打擊，他沒有失去生活的熱情，也沒有丢棄追求真實的初心，反而借由“範跑跑”獲得了更自在的生活。

帶娃講課做學術，還出過書，都是他喜歡的事，收入豐厚，也獲得了一定範圍的認可與好評，有家有愛，有友有夢，不再理會舊事紛擾。

他說：“現在就是我最好的生命狀态。”

曾有人評論範美忠，毀譽皆因真實。

他效仿魯迅“以文醒人”，想通過醜化自己的“跑跑”形象，引發大家反思人為何會有醜惡的一面。他反複言說，大家應關注地震中房屋校舍倒塌的真實原因，而不是揪着一個出于本能逃生的人反複辱罵。

可惜，直言不諱拗不過洶洶衆口。一個被視為“異端”的邊緣人，往往難融于衆生。倘若迫于壓力強融進去，範美忠就不是範美忠了。

正如詩人北島所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災難如鏡，照見人性的幽微，也見證道德的高尚。時至今日，譴責和争辯已沒有意義，畢竟世間的争議不止這一樁。

親愛的讀者朋友，您對範美忠怎麼看呢？

. END .

【文| 白绡 】

【編輯| 毛毛雨】

【排版 | 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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