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與傾聽
鄭欣淼
2013年10月29日08:11 來源:人民日報
幾年前,王六拿來厚厚的兩本書給我——他新出版的《把根留住——陝北方言成語3000條》上下冊,這使我大為驚訝。一位公務繁忙的地方幹部,竟能成就如此著作?翻閱一遍,更覺不易,還沒見有人如此梳理著錄過陝北方言,自認為這書對語言文化的研究無疑極有價值。但沒有想到,這樣一部很專的書卻頗受歡迎。前幾天,王六又拿來更厚的兩本書給我,他說他也沒想到一版發行後居然脫銷了,很受鼓勵。于是校改、增補、再版。再版時把書名也改了,改成《留住祖先的聲音——陝北方言成語3000條》,由故宮出版社出版。
其實何止3000條?方言成語是3000條,但每條成語的使用舉例更是地道的陝北方言,再加上注釋,又引出一連串的方言詞語來,按目錄索引,竟有方言詞彙10000多條!以3000條陝北方言成語為綱,以10000多條陝北方言詞彙為目,還有1000多條陝北民諺俗語,再穿插陝北民歌、剪紙、風土人情圖片,洋洋120萬字,是典型的陝北方言大荟萃,陝北人文小百科。
不同的區域有各自的方言土語。陝北方言有自己的兩大特點:一是富有音樂美。陝北方言講究修飾、節奏:藍個茵茵、黃子臘臘、軟忽紹紹、硬蔔拉拉、明忒眼眼、明的朗朗;更有将一個字讀為分音:絆——不爛、團——突栾、杆——圪榄,或将兩個詞讀為合音:不要——biào,不如——bùr。二是直通古代。在陝北方言裡,在王六的這部書裡,能夠聽到古代的聲音,能夠聽到方言與文言古語的對話,能夠看到濃厚的大中華色彩。我們現在隻有從古書古文言裡讀到的字詞,突然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陝北老人們的口語裡,出現在這部陝北方言辭書裡。像被《辭海》歸為書面語言,或幹脆未收錄的詞彙,但在陝北方言中卻鮮活使用,如《詩經》中表旱神的“旱魃”、《老子》中表不善義的“不谷”、《左傳》中表祈褫消災之“禳”、商鞅變法後秦軍割耳邀功的“殺割”、帝王躬耕之專用詞“耤”,梵文女居士之音譯“優婆夷”等等。至于将曆史上的重要人物、重大事件、重要史實直接作為成語、民諺使用的則比比皆是:周赧王,岑彭、馬武,吳越之仇,胡攪胡、漢攪漢,日南交趾,成古化年,西洋經兒……從這些似曾相識的方言詞彙中,我們仿佛聽到曆史長河的金戈鐵馬,清晰看到上下五千年中華文明之壯美畫卷。
究竟是古代的書面語言篩選了那時此地的方言口語,還是口語方言口口相傳傳播了那時的文言?這實在是很耐人尋味的話語現象。就像我們在吟誦或聆聽陝北民歌信天遊時,會想到詩經、古詩裡的比興與意韻。在這個意義上,這部書對研究古漢語、古文化,對研究現代漢語、推廣普通話,研究從古至今的語言流變都具有獨特的價值。
由此還會想到曆史是什麼、曆史在哪裡這樣的大命題。曆史是文字記載的還是口口相傳的?曆史在文人的筆下還是在鄉人的口中?哪一樣更真實?更有味道?至少有相當部分的曆史真實,記錄、隐藏在口口相傳的言說中;有更多曆史的風俗、習慣、情意,隐藏和流動于口口相傳的言說裡。盡管有口語流傳,但由于缺少對方言的文字記錄,因此而流失了許多許多文化符号、文明紋絡。也正因此,方言才有了集體記憶的重要價值,方言才有了尋找曆史真實的重要價值。以方言為載體的民諺、民謠、民歌,乃至民俗、俗語才理應成為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産而受到保護。2012年,文化部将陝北省定為國家級 “陝北文化生态保護實驗區”,陝北方言自然成為破解這個“文化生态保護實驗區”文化基因、文化密碼的鑰匙。在這樣的背景下,這部梳理和研究陝北方言的大書顯然是求之難得的。
這部書為什麼趕在了點上?為什麼能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為什麼出自非項目課題、非專業人員之手?這與陝北封閉的地理、開放的曆史、傳統的民風有關,與作者豐富的生活經曆和濃厚的文化情結有關。長城黃河在陝北交彙,大漠草灘與黃土高原在陝北交界,農耕文明與遊牧文化在陝北交融,黃帝陵延綿不絕的香火、李自成改朝換代的闖旗,赫連勃勃“美哉斯阜”的感歎、範仲淹“濁酒一杯家萬裡”的悲歌,使陝北文化代表性、典型性相得益彰。王六是陝北文化核心區綏米之地的米脂人。他以知青下鄉步入社會,種過地,當過兵,挖過煤,賣過糧,教過書,當過村幹、鄉幹、縣長、縣委書記。用他自己的話說,對母語的生命感悟、交流商洛工作後距離産生之美感,使他對傳承曆史文化有份不能自已的沖動和自覺。
是的,在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的今天,對傳統文化的堅守與傳承,正日益成為有識之士嚴肅思考的課題,也成為政府守護中華文明的責任。今天我們能讀四書五經、吟唐詩宋詞,徜徉于中華文明大美意境之中,實在是一大享受,這關鍵在于“留住”。陝北方言成語3000條,留住了祖先的聲音,多一份中華文明之多元多彩,讓我們有機會打通時空隧道,與古代對話,傾聽曆史回音,是為善舉也。
《 人民日報 》( 2013年10月29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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