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親
文 / 姜 鴻
枝條紛披,綠葉嬌嫩,果實瑩紅,這是父親種在門口的枸杞樹。父親站在樹旁,穿着一身嶄新的藍黑色中山裝,臉上微帶笑意,氣色很好。
這是幾年前的一個夢境。夢中的我有着難得的愉悅,因為父親站在那裡,很健康的樣子。而這種愉悅已是久違的了。
父親站在門口,我卻将父親拒之門外,因為我認為那不是我父親,在屋裡卧病于床的那個人才是我父親。這是近日我的一個夢境。兩個一模一樣的父親,我選擇了卧病于床那一個。
這于我是何等的傷痛與無奈呢?
兩種夢境,兩種心态,這期間跨越了五年多時間。這五年于我是艱難跋涉的五年。山水迢遙,我的心頂風冒雨,連一簾蓑衣都難以尋覓,它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中,一滴滴的血滴滿了路途。可是,我終究是走過來了。
難以忘記那是一個無風的初夏的一天,連日的炎熱使我終于忍不住取出了涼席,我在擦洗着它。這一天是周五,是中考的日子,女兒正在考場上,我沒有監考任務,在家裡休息。心裡無端發慌,很絕望無助的感覺,這種感覺已連續數日。九點多,電話響了,是學校辦公室辛老師打來的,告訴我父親出車禍了,正在萊陽中醫院急救室。我一下子懵了,趕緊出門,還未邁出家門,電話又響了,是哥哥的,告訴了我同樣的消息。挂了電話,來到門外,我好像一下子清醒過來,害怕起來:父親怎麼樣了呢? 他不會已經離開我們了吧? 我感到非常恐懼。又給哥哥打回去,詢問父親的情況,哥哥說: 醫院裡告訴他,父親隻是腿不能走路了。我這才松了一口氣,趕緊騎車往醫院趕。
我和哥哥先後趕到了醫院,父親已經躺在醫院的活動床上了。父親告訴我們他的肚臍以下已經失去知覺了。我感到情況嚴重。父親說脊背痛,我用雙手擡着父親的頭,父親說這樣感覺才好點兒。我一直用雙手擡着,汗水一滴滴滴落下來,我全然顧不得了。受傷的父親需要做各種檢查,被人擡上擡下。
父親是在騎車的時候被一個冒失的騎摩托人從後面剮倒的。
下午,父親做了第一個手術,左腿胫骨骨折,傷口暴露,不斷流血,必須盡快手術。做完這個手術,我們将父親轉到更好的醫院。經檢查,父親脊柱骨折,脊髓神經受傷。這意味着父親有可能終身癱瘓。
我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抱着一線希望,連夜将父親轉到更好的醫院。那是一個下着暴雨的夜晚。經過長途奔波,我們入住異地的醫院,那一夜醫院的燈光慘白。
父親在手術室裡度過了漫長的四小時。那四小時父親是怎樣過來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那是血腥的四個小時。術後的父親夜晚常常在夢魇中驚醒。父親的後背上留下了又粗又長的疤痕,每每讓我觸目驚心。
術後,醫生的結論是沒有可能恢複了,父親将永遠無法行走了。
我們身心疲乏地回到家裡。正是炎熱的夏季,一不留神,父親的臀部長了一個褥瘡,不斷擴大。我們訪醫尋藥,各種辦法都試過了,還是在不斷擴大。無奈之下,哥哥拿起了剪刀,一點兒一點兒地把腐肉剪掉,剩下一個拳頭大的洞。我不敢正視那個洞,我很感
佩哥哥的勇氣,是生死的逼迫讓他拿起了剪刀,讓他一剪刀一剪刀地剪掉至親身上的肉。
我的心創痛無比,可是父親全然沒有疼痛的感覺。原來能夠感受到疼痛也是一種幸福。
這突然的變故使我們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我們不得不迅速地堅強。
父親的褥瘡終于痊愈了,父親又度過了一劫。
傷後的父親很安靜,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從不急躁,更沒有怨恨。他在想他的心事。一天傍晚,父親望着窗外幽幽地說: “一棵大樹就這樣倒下了。” 我看見父親的眼角有閃閃的淚光。是的,父親不能再幫我接送孩子了,父親不能再用三輪車載着母親出門了,父親不能再去買菜了……
童年的時候,多病的我常常在半夜伏在父親肩背上去醫院。路上已沒有行人,隻有路燈昏黃的光照着,父親的腳步聲“ 沙沙” 地響,格外清晰……
是的,我們的大樹倒下了,可是天空還在,我們必須撐起我們的晴空。
在侍奉父親的漫漫時光裡,無助與絕望時常包圍着我,可是我的心底總有一個聲音溫柔地對我說: “ 孩子,慢慢來。” 我于是把一日删減得簡而又簡,我隻要迎來黎明,送走暗夜就好了,我隻要一日日地送走屬于我的晨昏就是我的勝利。
這樣的了無欲求的日子果然好過多了,清靜多了。
院子裡的滴水蓮盛開了團團簇簇的花朵,茉莉花依然送來淡淡清香,院落依舊,夏日依舊,可是人事已非。
我想起父親出事前那段時日,我常常做着一個夢: 我們家換房子,我們從窗明幾淨的房子裡搬入了破舊的房子。這樣的夢境反複出現。
我不知道冥冥中有沒有一種未蔔先知的力量,但是我懂得了以敬畏的心态面對人生和生活。
父親傷殘了,我們的生活不得不重新開始。
父親倒下了,可是我們的大樹并沒有倒下,他以品德和毅力依然在幫助我們撐起一方藍天。
日出日落,五年的光陰也不過是刹那一瞬。
父親卧病在床的五年,以沉默和堅忍承擔着病痛的折磨,以善良和寬容包容人生給予他的傷害和磨難。父親依然是我們穩固的大後方。我們在父親的支持下努力工作,力求上進。我們的後代從溫暖的巢穴裡起飛,飛向更加廣闊的天地。
生活即使千瘡百孔,可是這人間總會有陽光照耀的時候。晴天多于陰霾,我們沒有放棄的理由。
生活的傷痛教會我們許多。
人們說,父愛是一座山。于我,“ 父親” 是一個異常厚重的話題,是我曾經回避的溫暖和疼痛。
五年之後的今天,我終于有勇氣面對這五年的過往,面對今天的父親。
我們在父親的疼痛中懂得了感恩,懂得了珍惜,懂得了從容面對。
編者按:《父親》寫孝敬父親的故事,以寫“我”的一個夢境開篇,一邊站着氣色很好的健康父親,一邊是卧病于床癱瘓的父親,“我”以傷痛與無奈,選擇了後者父親。接着小說以夾叙夾議的技巧,以抒情叙事相結合的藝術,細膩地描寫了父親怎樣因車禍住院,兄弟們怎樣以孝敬之心,無微不至地護侍父親住院五年。其間的藝術魅力是作品不時地以倒叙和插叙手法将童年得到父親恩愛的夢一般場景不時展現,又與眼下父親以堅強應對的困境,相互輝映,營造的是戰勝困難的樂觀主義的藝術氛圍,頗具感染力。作品的亮點在于徹底颠複了世俗的一個傳統偏見,即“久病床前無孝子”,五年來“在父親的疼痛中懂得了感恩,懂得了珍惜,懂得了從容面對”,從而終于有了勇氣面對生活中種種過往。這便是作品的巨大正能量。
【 作者簡介:姜鴻,萊陽中學高級教師。主持過中國教育學會中學語文教學專業委員會的語文學習策略課題、山東省教研室的高中語文教學實驗課題。教學之餘進行文學創作,以文學創作促使自身學識的豐富與能力的提高。創作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共計100萬字,發表于《小說選刊》《文藝鑒賞》《思維與智慧》《新疆青年》《中國教育報》《山東教育》《煙台教育》《齊魯晚報》等報刊,多篇散文和詩歌作品在多種征文活動中獲獎并入選各種文集。多篇作品被設計成中考或高考閱讀訓練題或考試題。三篇散文被選入由國家正規出版社出版的小學朗讀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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