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祖國東北部回來,帶回了内蒙古朋友的媽媽親自做的黃油、奶幹,黑河朋友送的對岸(俄羅斯)蜂蜜,遼東朋友的媽媽種的大黃米,以及朋友弟弟上山摘的柞樹葉子。一大捆新鮮柞樹葉子從行李箱裡拿出來的時候家人頗有幾分震撼,他顯然沒有領會這行為後面的文化内涵。我同時還将柞樹葉子做成桲羅葉餅的核心技術從東北地區帶到廣州北郊,肉身充當了南北兩地文化傳播大使。
朋友家在遼甯岫岩一個叫“松嘴溝”村子裡。一個典型的滿族院子,一進院子幾個鐵做的苞米倉就說明這點。我瞬間就被這個院子的美麗打動了,這裡種菜種樹還種花,養雞養鵝還養豬,鵝是白的,豬是黑的,都很乖巧。新鮮的榛子樹,整齊的小白菜畦,櫻桃樹、菇娘果,炊煙從屋頂升起。番茄最好看,圓圓鼓鼓爬滿藤,藤也好看,果也好看。有綠有紅,像一個班級裡發育不均的學生們。
進屋來,當然也是典型的滿族房間,房間裡有一半的面積是炕,遼闊的炕上整齊地疊着四季的被子,睡十個人也綽綽有餘。我想起一本《東北遊記》書裡,寫一個外國人對炕的感受:進門先脫鞋子上炕,爬到高點,就像登台演出。那是一本美國人寫的書,因為東北是他妻子的故鄉,字裡行間滿滿是愛。
我摸了一下炕,棉被底下居然很燙。這個七月特别熱,屋裡因此更熱了。朋友說,她媽媽一大早就用稻草稭稈來燒炕,說要去除潮氣。她勸止未果。
朋友媽媽還說,有客人來,要把家門口空地上的野草全拔掉。朋友躬身勞作兩天,頓時十幾個螞蟻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螞蟻們日以繼夜修複家園,我們到達時,遍地是忙得團團轉的黑螞蟻。
接下來那幾天,我們一直都享受着朋友媽媽這種我們在城裡并不容易享受到的熱情。一天裡,食物和水果一份份地送到我們房間的炕上來,雖然炕上的空間也确實綽綽有餘,但畢竟炕就是我這個南方人眼中的床,這似乎意味着我們“不下床都能吃得飽飽的”,我就像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帝似的。
在食物上更體現了這樣的熱情。
這天到達時天還沒黑,朋友的弟弟說帶我們上山。幾十步開外就是山,山的前奏有覆盆子、新鮮榛子,然後是松樹、梨樹、核桃樹、栗子樹和柞樹。當山路變得暧昧含糊時,我們停下來,由弟弟和弟媳婦繼續前行。他們返回的時候,手裡各自多了兩大捆柞樹葉子。
這一路,從黑河的界江岸邊,到遼東的山區,見到很多柞樹。柞樹也稱為“遼東栎”,是當地養柞蠶的作物。資料上如此描述:“葉倒卵形,先端圓鈍或急尖,基部耳形,邊緣有8-10對波狀圓齒(缺刻)”,現在我們拿在手裡的,就是它們這種寬大的、倒卵形的、邊緣有波狀缺刻的樹葉。
當地拿這種葉子包裹面團,面團中間又包肉餡,做成一種又似粽子、又似餃子的食物,稱為“桲羅葉餅”。
其實這種食物的思路,南北皆有,隻是每地的餡不同,所用的樹葉材料,當然要在當地的物種中選擇。比如在吾鄉,這種食物稱為“粿”,墊着粿的植物多數是芭蕉葉。在吾鄉鄉下比較靠山地處,南姜較為豐盛,于是墊粿的葉子,也就變成了南姜葉。
吾鄉的粿和遼東的桲羅葉餅,就像是音樂裡的一個“對位”,修辭上的互文。但形成這種對位和互文的,在祖國大地上其他地方,都有類似的食物。
比如廣東湛江茂名一帶的“木葉夾”,有甜和鹹兩種餡,外面包裹的植物,就是當地的木菠蘿葉或者海棠葉。
而湖南邵東縣的“桐葉粑粑”,也是糯米做的餡兒,外面包裹的植物,則是桐樹葉子。
四川地區的“葉兒粑”用的是鮮橘子葉(也有資料說“大葉仙茅葉”)。
就算包粽葉的粽葉,各地也不同,北方用蘆葦葉、玉米葉,江南用箬葉、毛竹筍葉,粵地、海南、貴州布依族,都用柊樹葉子。
廣西壯族地區的“假蒌包肉”,這種更特别,餡兒是純瘦肉碎,外面包裹的那種心形美麗葉子叫“假蒌”,假蒌葉是胡椒科植物,它有不少别名,比如臭蒌、山蒌,顧名思義,它的奇異香氣帶有争議性,愛者說很香,厭者說很臭。
從假蒌葉包肉,想到《詩經》裡的“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用白茅包上的禮物更适宜表達心裡的愛慕,大概,合适的植物包裹,都會讓食物變得浪漫詩意。
這或許是一種人類普遍的行為,不僅僅發生在我們的大江南北。區别隻在于,人類根據所在地域的植物來選擇。比如在希臘,人們用葡萄葉來包裹,在墨西哥,人們用玉米葉子來包裹,這,跟吾鄉用南姜葉墊粿、竹葉裹粽、荷葉包“糯米雞”,遼東用柞樹葉做桲羅餅,都是一項項的對偶和排比。(不過我後來還在東北看到有蘇子葉粑粑,用紫蘇葉子包裹糯米團,紫蘇葉則屬于南北皆有的植物。)
植物與食物相遇的時刻,是一個富于張力的時刻,食物的内部發生的核聚變反應,難以在它們不動聲色的表面上看出來。假如我們能變成制作這個食物的第一人,假如我們能回到它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刻,也許我們就能理解,那種天雷勾地火的心動。
這裡面有幾種結合形式。
第一種形式,是上文提到的,由樹葉包裹着各種餡。這種形式上,葉的優雅被保持得最好,不但能保持植物的清香,在蒸熟之後的餅身上,還能留着葉脈的痕迹,比如桲羅葉餅上就有柞樹葉的紋理,雖淡尤在,很小的細節,但它有了藝術氣質。蒸煮的過程中,葉子又能起到面團之前的隔絕作用,真是一舉多得。
第二種形式,優點是更加深刻徹底的結合:将葉子碾碎後汁液混在面粉裡。比如上文吾鄉鼠麴粿,是由菊科鼠麴草屬鼠麴草混在糯米粉裡而成,樸籽粿是用其樸籽嫩葉混合舂好的粳米粉而成,吾鄉還有桑葉粿。華東一帶的“草頭餅”,是用新鮮苜蓿葉揉碎和以米面制成,杜甫在四川夔州吃到的“槐葉冷淘”,是用新鮮槐葉混進面粉裡做成面條再過冷河而成。江蘇溧陽的烏葉飯,是用烏葉樹(又稱南燭、染菽)的葉子汁液混在糯米飯裡面。
第三種結合,澱粉的分量大幅度減少,植物的主角地位被加粗體現。日本電影《小森林》,女主角走在春天的田野裡,四處尋找着植物:延齡草、豬芽花、白根葵、鵝掌草、金漆葉、淴芽(疑似香椿)——她把它們摘回家中洗淨,沾了面粉炸,這是“萬物皆可天婦羅”的做法。這種做法裡,基本是植物的獨角戲了,面粉們也就打個醬油,澱粉的魅力幾乎不存在了。
澱粉的魅力,是讓人在微窮的狀态裡感到有錢的滿足。朋友小雲說他小時候看《小濟公》,說濟公小時候家鄉饑荒,鄰居家裡有很多蘿蔔,米面隻有一點,濟公就給鄰居出主意,把剩下的米面磨成面粉和蘿蔔混合在一起,逃難路上可以吃。小雲和我讨論:“為啥光吃蘿蔔不行,一定要混合米面?”
當然不行。光吃蘿蔔,再多也難有飽足感,不僅單調,還有輕薄、飄忽甚至心理上的空虛感。混合了米面,是我們的胃聯合我們的心理,提出的一種平衡、踏實的要求。植物混合澱粉,在濟公這個故事裡,大概展現了它比浪漫更多的一個維度。
在吾鄉的各種粿裡面,有一種比較特殊,因為它的形态在液體和固體之間。
叫草粿。
這天我走在老家的路上,看到一家寫着“全手工制作小吃”的店子,賣着春餅、鹹水粿、豬腳圈,唯獨沒有草粿。問為何,精幹的店主回答說,他許諾的是純手工,而草粿純手工起來,未免太難。
首先要用“草粿草”(學名為仙草,薪草、小花涼粉草等,那款著名的涼茶配方裡,也用的是這種草)熬上八到十二個小時,然後過濾渣滓,加入适量木薯粉,煮熟後放涼至凝固。這裡面很硬核的時間成本,讓眼前這名聲稱純手工的精壯漢子望而卻步。
聽我姑姑說,家族裡的某個嬸嬸,以前最愛制作草粿。每年夏天,她制作完一大鍋草粿,将之裝在陶制的“圓頭缽”中,招呼左鄰右舍來品嘗。
草粿由木薯粉制成,質感滑溜。賣草粿的人,傳統做法是用一塊小金屬片将之切割下來,人稱“割草粿”。買回家後,往往要用小勺将之切割得更小塊,然後一飲而盡。
我思考草粿,覺得它的吃法比它的味道更值得一提。如果是純固體,就沒那麼解暑;如果是純液體,一來不足以果腹,二來喝起來也不外就是一碗普通的“涼茶”而已。
但,草粿以它介乎液态和固态的特殊口感,使這場豪飲特别有層次:略有停頓,口腔和肚子同時感到充實;而切成碎塊,又不會哽着,依然是一場豪飲。
好了,該說說我從松嘴溝帶回來的桲羅葉了。
話說我從東北回家的第二天,就在我家阿姨的協助之下,制作了南北綜合創新版的桲羅葉餅。我們一共用了三種面團,一種是粘米粉加糯米粉,一種是藕粉加糯米粉,一種是白面加糯米粉。這三種沒有一種是正宗的(正宗的遼東桲羅葉餅是用玉米面混合白面)。最後證明,隻有白面加糯米粉的搭配最接近我在松嘴溝吃到的,另外兩種成形困難,脫模也困難,成品也無法完整清晰地刻印出葉子的脈紋。
味道如何呢?不用說,肯定沒有我在松嘴溝吃的那麼好。所以,對于沒去過松嘴溝的家人,他更加覺得乏善可陳。
但我想起吾鄉的那些粿。它們那麼有名,但現在我每次回鄉,再好吃的粿,吃上兩個也就夠了。一來是飽了,二是現在好吃的東西太多了。植物和澱粉的相遇,已經習焉不察。
更何況,你若沒見過柞樹葉子在北方晴空下獵獵舒展,晃動在某個人的童年,或者晃動在你曾經讀過的某首詩歌裡,那麼眼前這逾淮種橘今為枳的桲羅餅,确實也沒什麼可言說的。
作者:陳思呈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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