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翻開一本譯著,往往會關注其翻譯水平,也往往會吐槽那些讓人看不懂的、冗長的,甚至語法也有錯誤的句子,至于最糟糕的譯文,我們可能不得不懷疑是“機翻”。至今仍然比較常見的一種情況是,一本譯著由一個課題組完成,導師挂名、署名,多個學生參與翻譯,各譯一兩章,最終湊成整本書。每到此時,我們或許都期盼着有一個行業底線,或者說有一個篩選機制,凡有資格者才可參與翻譯。資格考試便是其中一種。然而,資格考試作為一種專業評價體系,自有其考試本身的标準和特征,并不完全等同于翻譯實踐。
我們來假設一個情況,如果一位譯者已有多年翻譯經曆,并且多部作品被行業認同,反倒沒有通過考試,我們如何理解?
前不久,國内知名譯者胡婧在微信公号發表文章《緻人社部和翻譯院的一封公開信》,表達了她對自己沒能通過今年6月全國翻譯專業資格(水平)考試(CATTI,英語二級筆譯)的失望、憤怒。胡婧的訴求很快在翻譯業内引發熱議。
胡婧發于公号“ PEA中英雙語曆史文化趣談”的公開信,圖為公開信的一部分。
胡婧自小患有嚴重腦癱,肢體一級殘疾,生活不能自理,靠非凡的毅力自學外語,用下巴和腳趾完成了《萊西回家》《世界邊緣的橋梁》《數學家的藝術生活》等多部作品的翻譯。這是一條極為不尋常的翻譯之路,而在這條路上,胡婧的翻譯水平也在行業内得到廣泛認同。如今在翻譯領域頗有建樹的她,得到了外文局的關注與鼓勵,在經過十幾年的等待後走進了CATTI的考場,然而這樣一個勵志故事最終卻沒有迎來美好的結局。
胡婧,1984年11月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譯者,譯有《萊西回家》等作品,曾獲英國皇家特許語言家學會高級翻譯文憑及中國區最佳考生獎。圖為胡婧(右一)2018年和父母參加央視節目《向幸福出發》講述翻譯曆程。
當然,支持和質疑胡婧的聲音兼而有之。對她的支持,不僅源于她超越一般人的毅力,實際上也源于那些有相同處境的譯者的共鳴——已有翻譯作品并得到讀者或行業認同,卻仍然通不過考試。這倒不是說翻譯資格考試完全不能測試考生的翻譯水平,而是考試是一種基礎能力測試,與不同領域的翻譯原本也不是一回事。而這已經是翻譯界的一個老問題。本文作者也是關注這一事件的翻譯人員,他在各個平台和翻譯群見到行業内對事件的不同看法,并從這件事出發去探讨翻譯和考試。确實,我們習慣從譯者本人及其作品去判斷翻譯,也是因為這個道理,胡婧和她的作品讓讀者看到她的努力和水平,然而翻譯标準的紛争、考試與實踐的距離卻讓人們一時無法接受她的失敗。
譯者及其作品,
成為讀者判斷翻譯的标準
如果将翻譯理解為一個由譯者組成的行業,業内人士與讀者首先想到的并非一個定義,而是一個個鮮活的代表人物:就筆譯而言,從20世紀的啟蒙翻譯家嚴複,到法語翻譯大家傅雷,再到今年上半年一度火遍全網的百歲翻譯家許淵沖,以及陸大鵬等青年譯者......可以說,當人們說起“優秀翻譯”時,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些名字,而他們似乎正在成為“好翻譯”的定義與标準。
嚴複,字幾道,福建侯官縣人,近代中國翻譯家、教育家,曾翻譯《群己權界論》等。圖為《啟蒙先賢:嚴複》。
而公開信事件的主人公胡婧,早在有機會參加CATTI考試之前,便被外文局評價為“新疆優秀翻譯工作者”。如此評價當然不是因為她的特殊身體情況及單純的“自強不息”。事實上,縱然教育背景、工作經曆、翻譯方向各不相同,但胡婧和那些早已成名成家的譯界大咖具有明顯的共性,從而使她成為行業内的“優秀翻譯”。
在這其中,深厚的語言功底與文化積澱無疑是所有翻譯家的“最大公約數”。他們或是經過異域文化熏陶,或是經過學院派系統學習培養,或是自己持續積累,無一例外都具有極高的外語和中文水平,而且還是“雙文化主義者”,對本國和異域文化具有相當的理解。這也是他們憑借文字塑造個人口碑與影響力的基礎。
英國作家、翻譯家克裡斯多弗·卡斯帕雷科則于1986年在《波蘭評論》雜志發表的《普魯斯的與科廷的譯本》一文中,歸納了“稱職的翻譯”呈現的素質:
精通源語言(口頭和書面語);
對目标語言掌握、運用自如;
熟悉翻譯文本的題材;
深入理解兩種語言互相關聯的語源及習語,包括合适的語域(社會語言學概念);
可以巧妙地判斷何時直譯、何時意譯,确保源語言和目标語言文本之間實現真正的對等,而非似是而非的對應。
不過,諸如此類的“内功”往往無法對常人直觀可見,外在的标簽則是判斷優秀翻譯最簡單、最常見的标準,例如是否留下了代表性佳作,獲得了哪些榮譽。
嚴複留下的《原富》《群學肄言》《群己權界論》等譯著,不僅是翻譯領域的經典代表,更留下了“信、達、雅”的翻譯标準以及對中國社會的思想與科學啟蒙。傅雷翻譯的《約翰·克裡斯朵夫》被譽為“用鋼琴敲出來的文字”,而許淵沖在二戰期間服務美國志願空軍大隊的經典翻譯,其出版的中國古典文學英譯作品,以及獲得國際翻譯界最高榮譽“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至今仍被津津樂道。
胡婧之所以成為業内認可的好翻譯,其拿出的作品、取得的成就便是最好的解釋:包括《萊西回家》等六本英譯漢譯著、拿下英國皇家特許語言家學會高級翻譯文憑及中國區最佳考生獎、榮獲“韓素音青年翻譯獎”競賽優秀獎、累計翻譯作品超過200萬字......在更加多元、非文學翻譯逐漸占據主流的國内翻譯市場,胡婧在不同的領域均有建樹,并且能憑借自己的實力克服先天困難、自立自強,自然也配得上外文局對她“優秀翻譯”的評價。
胡婧翻譯作品《萊西回家》([美]埃裡克·奈特 著,重慶出版社,2013年1月)書封。該書目前在豆瓣的讀者評分為9.6。
直譯或是意譯,
什麼是好的譯文?
顯然,從翻譯到“好翻譯”,得到認可的作品是關鍵,這也引出了一個更加難有标準答案的問題:如果将翻譯理解為語言信息轉換的工作,那麼何為“好的翻譯(譯文)”?
提起這一意義上的“好的翻譯”,就連圈外人也能在第一時間想到“信、達、雅”。這句出自嚴複譯著《天演論》中“譯例言”的原話是:“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換言之,嚴複所提出的,是翻譯工作面對的三大難題,但也随之成為讀者審視翻譯的嚴格标準。
嚴複的翻譯思想從何而來,學界觀點不一。錢鐘書在《管錐篇》中認為,“信達雅”源自三國時期佛教譯經大師支謙所譯《法句經》序裡的“雅、嚴、信、達”之說,而鄒振環和伍蠡甫認為,這一“三難原則”源自蘇格蘭法學家亞曆山大·弗雷澤·泰特勒在其1791年出版的《翻譯原理論》所提出的“翻譯三通律”:完全體現原文思想、完全體現原文風格、具有原文的易讀性。
《尋求富強:嚴複與西方》,[美] 史華慈 著,葉鳳美 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8月。
正如衆多翻譯工作者在實踐中感受到的,三大原則難以兼顧,時常不能兼容。因此,翻譯過程如何取舍,也成為不同翻譯理論所關注的焦點。上世紀60年代尤金·奈達研究《聖經》翻譯萌生的“動态對等”(後發展為“功能對等”)理論,美國翻譯理論家勞倫斯·文努迪 (Laurence Venuti)提出的“異化”與“歸化”之争,加上目的論、文化翻譯、描述性翻譯......關于如何做好翻譯的指導思想不可謂不多,但到了具體實踐場合,恐怕也隻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胡婧的翻譯算不算好?她這次參加考試的譯文沒有公開,但從她在個人微信公衆号和CATTI考試官網個人專欄發表的翻譯來看,她的語言功底得到了不少讀者和業内人士的認可,翻譯也頗為講究目标語言的通順與優雅,而這種“脫殼”對源語言原意表達的影響,也成為可能的争議。
當翻譯行業不斷走向市場化與職業化,文學翻譯的占比越來越低,直譯或是意譯,許淵沖與王佐良的“鴛鴦蝴蝶派”與“外科手術派”之争仍在繼續,而何為“稱職”翻譯,也許隻有持續争論,沒有終極答案。
考查翻譯,考試能否?
不是所有的翻譯都能通過“出版大作”“榮獲大獎”得到證明,但當下市場各行業對翻譯人才需求量巨大,加之“好翻譯”的标準也無定論,近年來翻譯似乎成為沒有門檻、人人皆可走一圈的領域:隻要是外語專業的,甚至非外語專業但英語過了四六級的,都被默認為可以做翻譯,而是否為翻譯專業科班出身并不重要。
“不拘一格降人才”固然是好事,但低門檻造成的翻譯領域龍蛇混雜亂象也需避免。因此,組織全國統一的翻譯考試,似乎成為考查、選拔“好翻譯“最為可行的辦法。美國翻譯協會(ATA)認證考試、英國皇家特許語言家學會高級翻譯文憑(DipTrans)、聯合國譯員職位考試及其衍生的語言人才培訓體系(UNLPP)考試,都是國際翻譯行業被認可的認證考試,中國外文局也自2003年起組織CATTI考試。
由于是外文局組織,唯一納入國務院職業資格目錄清單的語言類考試,CATTI已成為國内最權威的官方翻譯水平考試。考生數量越來越多,合格率卻始終處于低位(英語二級筆譯考試約10%、一級筆譯考試約8%),多數考生信心滿滿卻“屢戰屢敗”,他們心中的不解也經由胡婧的一封公開信表露無疑:考試能否客觀反映真實的翻譯水平?
公号“CATTI中心”的2021年上半年合格率數據。
這是一個與“含權量”無關的問題,但要比其複雜得多。不談語言或翻譯水平測試,就考試這一形式本身的有效度和預測能力而言,争議便從未停止。
托德·莫裡森和梅蘭妮·莫裡森1995年4月在《教育與心理測量期刊》發表的《預測效度的元分析評估》一文,覆蓋了此前30多年參加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GRE)的5000餘名考生,進行了20多項有效性研究,而結論令人瞠目結舌:GRE成績僅占這些學生在研究生院成績變化的6%,從能力測試的角度看,“幾乎沒有用”。
教育理論家比爾·艾爾斯也評論過标準化考試的局限性,認為它“無法衡量主動性、創造力、想象力”,可以衡量和計算的是“孤立的技能、特定的事實和功能、内容知識”。且不說考生中的“不良應試者”和考試焦慮症群體,标準化考試的這一特性在所有的翻譯水平考試中尤為凸顯:翻譯雖然是“戴着鐐铐起舞”,但離不開譯者的主動性、創造力和想象力,前文提到的翻譯家必備素質,也決定了翻譯不是靠孤立的技能立足,也不是靠單一的事實、功能和知識便可判定。
理論與實踐、通才與專才,
翻譯考試的幾個矛盾
翻譯(筆譯)能力究竟如何判定,其構成要素包括哪些?《現代外語》2018年第1期的一篇論文《中國英語筆譯能力等級量表的構念與原則》提到筆譯能力由雙語交際能力、翻譯知識、百科知識、工具使用與研究能力、譯者心理生理主體因素、策略能力這六個子能力構成。有鑒于此,《外語學刊》2018年第2期的《筆譯能力測試的構念界定和效度研究:以全國翻譯專業八級考試為例》一文則分析,“全國翻譯專業八級考試”通過“翻譯知識”、“概要寫作”和“篇章翻譯”三個闆塊,能以較高效度評測出“譯者心理生理主體因素”之外的其他五個子能力。
《翻譯研究》,思果 著,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1月。
但是,多數翻譯工作者既非翻譯專業出身,也不需要翻譯史、翻譯學理論方面的學術性知識與研究能力,他們所能參加的,也隻有與職業和實踐技能挂鈎的社會考試(包括CATTI)。這些考試的形式與内容不盡相同,但基本上着重于篇章翻譯的考查,要求考生在規定的時間内完成若幹篇文本翻譯。
考試廣度越窄,自然越難全面考查翻譯能力;考試精度越低,也更難檢驗考生的專業能力是否足夠。盡管翻譯能力的考查聚焦于文本翻譯本身,不同考試的考查範圍也存在差異:DipTrans和UNLPP提供了不同領域供考生選擇參加考試,而CATTI考試始終保持“全國一張卷”,選材偏重于政治類文本和《經濟學人》等外刊。
由于翻譯工作者很難真正成為百科全書式的“雜家”,不同的人能否通過考試,在相當程度上受制于考試題材,而非個人功底。曾通過CATTI三級、二級、一級筆譯考試的資深翻譯培訓人闫玉亮便指出,翻譯群體分為兩類:一類是“通才”,各種領域不同題材的翻譯工作都可勝任,但無法做到頂尖水平;另一類則是“專才”,隻能勝任特定領域的翻譯,但水平非常高。
對于“通才”而言,一旦遇到難度明顯拔高的文本(如2020年11月一級筆譯考試中關于作家愛麗絲·門羅的文本,摘自《紐約時報》),便會力不從心;對于“專才”而言,題材不熟悉更成為他們折戟沉沙的硬傷,畢竟當今社會翻譯工作者遍布的領域太多,各領域交叉的趨勢也越發明顯,提供領域選項再多的考試也無法兼顧(例如當下盛行的影視字幕與配音翻譯)。對于因“題材不适應”而無法被考試認可的翻譯,也很難直接給出“不稱職”的結論。
這也是為何不少關注CATTI考試的業内人士多次提及的原因,他們希望該考試一方面能提供更寬泛的考查領域以供選擇,另一方面更注重工具使用與研究能力(如在譯者專業知識有限的情況下考查其資料檢索能力,而不局限于查紙質詞典),同時給予考生更加寬松的考試時間,讓他們從容答題、充分呈現自己真實的翻譯水平。
《巴别塔之後:語言與翻譯面面觀》,[美]喬治·斯坦納 著,孟醒 譯,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2020年9月。
除了考查,“評估”也是考試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對于翻譯考生而言,其重要性絲毫不亞于考查。正如前文所述,文本翻譯并無客觀标準答案,何為好翻譯也是見仁見智。在直譯或意譯、歸化或異化、忠實原文或“脫殼”的選擇上,同一文本不同的語句都需要具體推敲,而且各有利弊。一些不知為何考試失敗的翻譯工作者,甚至包括一些屢戰屢敗的資深翻譯,往往不是輸在能力不行,而是不知道自己的譯文風格是否符合CATTI考試的評分标準。
一些業内人士在讀了胡婧公開發表的譯文後便發現,其翻譯水平毋庸置疑,但她那種略為“跳脫”、運用辭藻的翻譯風格,極容易觸碰到CATTI考試的扣分點。相比于中規中矩的學生,這往往是老翻譯們的“通病”。在此情況下,一個更加透明、清晰且公開的評價标準或許能有效避免這一現象,幫助這些翻譯工作者更有針對性地答題,使其翻譯能力得到更加客觀的評價。
考試的局限性或許難以完全消除,但翻譯領域也很難找到能力考查的更優途徑。即使沒有全國統一考試,不少單位在尋找譯者時,也會組織考試或者試譯。包括闫玉亮在内的不少資深翻譯也坦承,CATTI等考試至少可以有效考查翻譯工作者的外語和翻譯基本功,判斷考生是否具備成為稱職翻譯的潛質。
考試的“能”,或許就在于此:它無法判斷考生是否已經為翻譯人才,但可以窺見他們是否具備了成才的基礎條件,并激勵他們持續學習提升,在成為真正翻譯人才的道路上不斷前進。
作者 | 胡毓堃
編輯 | 西西
校對 |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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