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大陰陽論/專注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公号。
【一】
王陽明的一生,有兩次重大轉折。一次是“龍場悟道”,悟出心為一切的主宰;一次是創立“緻良知”,悟出良知為心的主宰。如果把龍場之悟稱為王陽明的悟道,良知之悟就是王陽明的得道。龍場悟道是在正德元年(1506年),王陽明34歲;始提緻良知是在正德十五年(1520年),正式提出緻良知是在正德十六年(1521年),王陽明49歲;中間隔了十五年的時間。六祖慧能得祖師衣缽後遁入山林再出山弘法的時間,也是十五年。
平定甯王朱宸濠叛亂是王陽明得道前的渡劫,經曆這次人生最大事件後王陽明整個人的狀态都發生了變化,似乎感應到了冥冥中的一股力量,這在《天命玄機:王陽明登上人生巅峰時看到的東西》中已經詳細說過。從平定甯王叛亂到始提緻良知,中間隔了一年時間,在這一年時間裡,立下奇功的王陽明不僅沒有得到朝廷的嘉獎,還百般為皇帝身邊嫉妒他的奸佞寵臣所為難陷害,遭到謀反的陰毒誣謗,奸佞們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好在吉人自有天相,依靠貴人相助和自己的智慧,王陽明終于躲過一劫。如果說十五年的時間是良知說的孕育過程的話,那麼宸濠之亂的曆練就是良知說的成形時期,這一年的過渡則是破殼的過程,正式提出時已是羽翼豐滿。
就在緻良知即将被正式提出前的這段時間裡,王陽明寫了一首詩、做了一個夢,都非常奇異,奇異到常人根本難以理解,與他平常的氣質相比顯得極為反常。因為不能理解,很多人就不知道,陽明心學最深的境界和良知的真谛,就在這一首詩和一個夢裡。它們昭示着王陽明破掉了内心最深的枷鎖,實現了最後的解脫。自此之後,緻良知終于瓜熟蒂落。
【二】
王陽明神速平定甯王叛亂,許泰、張忠等佞臣為分功邀寵鼓動明武宗禦駕親征。禦駕駐南京城時,佞臣們誣謗王陽明有謀反之意,并煽動武宗召他面見以試探他。權宦張永秘密派人告知了王陽明這個陰謀,王陽明便立即來了。佞臣們怕事情不好收拾,便僞造诏書将王陽明阻在城外。武宗聽從了大學士楊一清的建議,秘密派人打探了王陽明的動靜,見王陽明隻是每日在九華山上的草庵中靜坐,終于打消疑慮,下令讓他回南昌。
王陽明抵達駐軍的贛州後,立馬舉行了一次大閱兵,教導兵卒作戰,權奸江彬派人打探了動靜。王陽明身邊的人都擔心這樣會刺激到那些奸佞,落人口實又被誣陷,門人陳九川也出言勸誡。王陽明卻說:“吾在此與童子歌詩習禮,有何可疑?”然後作了《啾啾吟》。
《啾啾吟》就是那首詩,曾在民間廣為流傳。詩中說:
知者不惑仁不憂,君胡戚戚眉雙愁?
信步行來皆坦道,憑天判下非人謀。
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
千金之珠彈鳥雀,掘土何煩用镯镂?
君不見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
西家兒童不識虎,執竿驅虎如驅牛。
癡人懲噎遂廢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
結合王陽明近來的經曆,我們就能知道這首詩同時包含了他的兩種情懷。一方面當然是身陷讒徒圍困之下的泰然自若和毫無畏懼,世人喜歡此詩也多是因為這種豪情。另一方面,則是下面的大底子、世人沒有看透的所在——樂天知命的灑落。我在《天命玄機:王陽明登上人生巅峰時看到的東西》中說王陽明平定甯王叛亂後見到了天意和天命,《啾啾吟》的“信步行來皆坦道,憑天判下非人謀”和最後一句“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正是他自己的明白說明。
我說這首詩奇異,是因為其中“君不見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兒童不識虎,執竿驅虎如驅牛”一句,害怕老虎、防範虎患的東家老翁被老虎入室咬掉銜走了頭,不知老虎是什麼東西有多麼厲害的西家小孩,卻像趕牛一樣拿竹竿趕走了老虎,這種奇特的想象力和表達方式像極了莊子,怎麼看都不像王陽明所說。
老翁的寓言好理解,正如《淮南子》中所說,“夫善遊者溺,善騎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隐含着聰明反被聰明誤、人算不如天算的實質。兒童的寓言很多人都覺得是癡人說夢異想天開,怎麼可能這樣就趕走了老虎?殊不知正如俗話所說,“無知者無畏”、“初生牛犢不怕虎”,這樣的人身上是有着一種氣場的,見慣了看見自己就驚恐奔逃之氣息狀态的老虎,碰見這樣的主兒完全可能被唬住。柳宗元《黔之驢》中互相沒見過的驢子和老虎,驢子不怕老虎,老虎還以為驢子是神物,就是生動的例子。
老翁防範再足,其恐懼氣息和機心算計之氣老虎是嗅得出的,就像人與人之間除了了解和認知,還有感覺和感知層面的深層連接方式,于是反而招惹老虎而被攻擊。小孩無欲則剛,這股陽剛天成之氣純粹無雜,反而吓跑了老虎。這其中的寓意,實際是從有形層面進入了氣的層面,從聯系的層面進入了感應的層面,你的心什麼樣就會感應什麼。其中的道理雖然深邃微妙,類似的事情卻并不少見,甚至是一直在發生。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怕鬼的人會越想越怕,看什麼都有鬼,所謂疑心生暗鬼,不想的人壓根都不會注意到什麼。心陰就感應陰,心陽就感應陽。
《啾啾吟》全詩說的都是類似的道理,反複暗示着我們隻要胸中有個東西,就能奠定和貫通自己胸中這股氣,而樂天知命、勇者無畏。那麼這東西究竟是什麼?答案就在“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一句,這句與六祖所說“用即遍一切處,亦不着一切處”完全一緻,六祖稱這種境界為“無念”,王陽明是心學宗師,他說的這種境界便是“無心”,“虛舟”二字再明白不過了。這首詩代表着此時的王陽明,他的心學已經抵達了無心的純熟之境。無心才能心不動,有心一受外境所擾必會妄動,就像風動幡動而有心動;心不動後,陽明說“由此不動心,則自能應變”、“此心不動,随機而動”,唯無為能無不為,唯自性能生萬法,唯無心能應境而化,無窮妙用隻此一個源頭。
人心最大的枷鎖,則正是“有心”。有心之人就像詩中所說,患得患失、畏畏縮縮,千般算計萬般謀劃,卻往往偏離自己預設的軌道,百密一疏即被吞噬,最終往往敵不過天意二字。曆史上這樣的人事例子,何其多也。無心之人則隻是直道而行,不離天之正道故無患,能随機而應變故無憂。直道而行不是為所欲為,因為直的是道,隻有心在道上才談得上直道而行,道在事上則自有個恰當和順應的道理,這就是孔子說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這世間是講因果的,不種這個因,自然就不結這個果。有心人隻是果上防範,無心人則是因上消除,境界自然不可同日而語,這就是佛家說的“菩薩畏因,凡夫畏果”。但凡有心,皆是種子,必受旱澇風雨。影響結果的世間因素和變化是難以窮盡的,不是人智所能測度,反而是無心,憑着道與應變而使一切塵埃落定。
王陽明的大閱兵就是直道而行。因為甯王叛亂初定,餘黨還未肅清;再加上江西當時已經大旱數月,禾苗全部枯死,官吏卻還不斷來催促租稅。這兩點化合一起,很可能再生大亂。王陽明練兵,就是為可能的變亂做準備,又有什麼可憂懼的呢,所以他才說得像“歌詩習禮”那樣輕松。讒徒圍困的處境,隻是使他堅定了直道的信念,突破了與無心間的最後隔膜,才有了這首《啾啾吟》。所謂的怪異和反常,就是來自這種突破。
說到無心妙用,想到牛頭法融禅師的一個偈子: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
【二】
無心之境,就是陽明心學最深的境界。“四句教”頭一句所以是“無善無惡心之體”。這境界究竟是如何通達的呢?
作《啾啾吟》後兩個月,王陽明又寫了一首長詩《紀夢》,記載了他的一個夢。夢的内容帶給世人的感受已不隻是奇異,而是驚異。
夢的内容,是郭璞托夢給王陽明,告訴他王導是個奸惡之臣,對王導的陰險百般控訴。郭璞是東晉大學者,正統的正一道徒,兩晉最著名的術士,中國風水學的鼻祖,《葬經》的作者,精通《易經》,占蔔為當時之首。王導是東晉名臣和曆史上有名的忠臣,被東晉開國皇帝晉元帝稱為“吾之蕭何”,曆經三朝皆為朝廷重臣,對東晉王朝的創立和穩定作用極大,《晉書》将他與管仲、諸葛亮相提并論。
王導的堂兄王敦,也是當時的重臣,兩兄弟一内一外、一文一武,史書稱為“王與馬(司馬氏),共天下”。王敦曾建立平定南方之亂的大功,手握重兵之後,生出謀權篡位的野心,發動叛亂。郭璞占蔔水平當世第一,晉元帝每遇大事必求其占蔔,王敦發動叛亂前也找他占蔔,郭璞勸誡他“必禍不久”,事會“不成”,王敦就殺了他。王導也曾勸王敦不要反,在王敦反後又率全家向朝廷請罪,被元帝稱為“以大義滅親”。這些就是王陽明《紀夢》詩的曆史背景。
在這樣的背景下,郭璞該怨恨的是王敦才對,在王陽明的夢中卻為什麼将矛頭指向了與自己相同立場、素有忠貞之名的王導?因為他“謂世之人徒知王敦之逆,而不知王導實陰主之”,王敦謀反背後都是王導在主導,王導才是自己被殺的幕後黑手。他在夢裡說了幾個理由,存在曆史的細節裡,這些理由都有道理,但外人看來隻能是猜測,并無真憑實據。
我說王陽明這首詩讓人驚異,首先是來自給曆史翻案,将忠臣翻案為奸臣,是逆主流價值而動的大逆不道,依據卻隻是一個夢和幾個懷疑。這裡的大逆不道是褒義,陽明先生身上确實有着一種可貴的叛逆之氣,貴在正大。更大逆不道的是,王導是王陽明的遠祖,是王氏家族的巨大光榮所在,他記下這個夢等于罵自己的祖宗,親手葬送了這份榮光。那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答案就在這是一個夢。在西方潛意識心理學裡,夢是潛意識的反映,是潛意識真實的意象化呈現。越古怪、越觸及觀念根本的夢,越反映着潛意識裡越深的情結。王陽明的這個夢毫無疑問就是這樣一種夢,不同的是這夢反映的并非情結,而很明顯是情結的解開。
解開的是什麼情結?便是對祖宗權威的深信和維護,立定的地方換成了可能的真實。這權威又意味着什麼?所謂“血濃于水”,血緣關系之所以堅固,就是因為在人的潛意識裡,我們與自己的父母子女是一體的,大家在心靈層面實際是一個人,而不是分開的幾個人,而人對自己當然是堅信不疑、不離不棄的。有人會說那些不孝之人又是怎麼回事,我隻能說這樣的人已經自私到了什麼程度,自私到自己的心靈就隻剩下自己這個單個的人。
所以王陽明對祖宗權威的懷疑和擺脫,真正要懷疑和擺脫的其實不是祖宗,而是“自我”。兩月前的《啾啾吟》說的是無心之境,《紀夢》後發生的是他的第二次開悟良知之悟,将這個夢放在這樣的背景下考察,就能确定這樣的解釋是毫不牽強的,甚至可以說就是真相所在。用佛家的話說,王陽明這個夢所展現的,就是他破除了我執,進入了無我的境界,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到達了“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境。無心之境就是無我之境,無我正是無心的因,無心正是無我的果。這因果是一體的,兩首詩雖有時間間隔,不過隻是遲來的證明。
這給了我們一個重要啟示,一切的觀念,背後都是一種情結,越大越堅固的觀念越是如此。情結解不開就是執念,它們是心魔的凝聚和心病長出的結石。我們往往不會考察自己所秉持的觀念,這卻就是修心的捷徑所在,因為顯明。在西方心理學裡,心理疾病基本都是來自内心情結,心理分析治療的重要方法就是發現這潛藏的情結,發現就意味着解開,解不開是因為沒真正發現。
最顯著的例子,就是我們按部就班的生活背後,是我們害怕失控的恐懼,恐懼的背後是安全感情結,所謂的安全感又不過是攀緣下的沙雕城堡……追究到最後,所有情結的背後都是“我”,所以王陽明之夢最後擺脫的病根,才是“自我”。“我”究竟是什麼?我們破不掉,也是因為我們沒真正看清。王陽明所謂“知而不行,隻是未知”。
以往對王陽明這個夢的解讀,最有分量的一種說法,落在王陽明對明武宗身邊佞臣圍繞的憂心,是對這些人禍國殃民的憤怒和憂國憂民的心情。《紀夢》詩序的最後說相隔千年的郭璞之所以托夢,“非有實惡深冤郁結而未暴,甯有數千載之下尚懷憤不平若是者耶!”前半句對應的就是那些奸佞,後半句對應的就是他自己。這種說法也有道理,卻隻是王陽明的現實處境,而沒有觀照他正處于大悟前夕的心靈處境。作為心學宗師,心靈處境當然是王陽明最深的驅動力。
我們也都是隻觀照到自己的現實處境而沒有觀照到自己的心靈處境,我們更需要這樣的源動力清潔。
【四】
王陽明大悟良知前抵達了無心、通達了無我,這無心和無我與良知又有什麼關系?無心而有妙用無窮,如果說無心是真空、無窮應用是妙有,那麼良知就是如來藏。無我才能以萬物衆生為我,到達萬物同體之境,便自然去了我私而有了大公。這兩點合之,就是良知的真谛所在。王陽明所以說“隻此良知無不具足”,而又“知善知惡是良知”。所謂善就是公心,所謂惡就是私心,在心而不在事。
對禅與心學的區别,明代最後一位大儒劉宗周說,禅是無舵之舟,不逆風浪,是随風順水的自在無礙;心學是有舵之舟,可乘風破浪到達想去的彼岸,也是一種自在無礙。這種說法,深得陽明真髓。說白了,禅的歸宿是順應,王陽明的姿态則是主動。
龍場悟道時,王陽明的大感慨是“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這是見了。大悟良知時,王陽明的大感慨是“近來始信得緻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聖聖相傳一點骨血也”,這才是得了。何為正法眼藏?朗照宇宙謂眼,包含萬有謂藏,合之方為正法。從外物回到内心是見道的路,從内心複回萬物才是得道的途。
迷者的被動宿命,是立而後破。覺者的主動天命,是破而後立。
來源:大陰陽論/專注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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