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者:顔墨,女,九五年的雙魚座,死亡恐懼症患者。
01
從小爺爺奶奶就疼我,無論我犯下多大的錯,他們都不讓爸爸媽媽懲罰我,連罵罵都不行。
“隻要我們還有口氣在,你們就休想動墨兒一根手指頭。”
這是爺爺奶奶經常挂在嘴邊的話。
起初,我不太懂“還有口氣在”的意思,後來長大些,隐約知道,那是代表活着。
相對于活着,還有一個概念叫做死亡,活着的盡頭就是死亡,我很怕爺爺奶奶會死去。
我問爺爺:“你會死嗎?”
爺爺說:“會呀,每個人都會死的。
我又問:“那麼我也會死嗎?”
聽到這話,從不對我發脾氣的爺爺闆起了臉孔,喝道:“不許胡說,你不會的!”
于是我明白,我不會死,我放心了。
後來我知道,爺爺說的每個人都會死,也包括我,從那時候起,我就特别恐懼死亡,直到爺爺奶奶的相繼離世,我對死亡的恐懼達到頂峰。
爸爸媽媽發現了我的異常,帶我去了醫院的心理診室。
接診我的劉醫生,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她告訴我,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誰也逃不脫,我們要學會正确面對死亡。
這些道理我都懂,就是因為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我才怕的,假如有那麼幾個例子,可以證明有些人可以長生不老,我倒可能會樹立起目标,努力做到不死。
那次就診後,我的症狀更嚴重了,動不動就心慌氣短,虛汗淋漓,随時可能暈厥過去。
02
有一次乘坐地鐵,我扶着欄杆站着,面前的座位上,兩位大媽正在讨論着死的話題。
她們一連說了身邊好幾個死去的人,年齡都不大,四五十歲,死于各種疾病和災禍。
算算自己的年齡,我就越來越心慌,忽然就暈倒了。
醒來時,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他戴着一副眼鏡,頭發很長,眉宇之間凝着一股厚重的憂郁。
我問:“是你送我來的?”
他沒說話,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就離開了病房。
護士進來,我問:“送我來的那個人哪去了?”
護士驚慌起來,跑到樓道裡吼着:“嶽楓,嶽楓……”
我知道了他叫嶽楓。
護士沒找到嶽楓,回到病房問我:“是不是他撞的你?”
“哪有啊?”我趕忙解釋,“我是自己暈倒的。”
護士舒了一口氣:“不是他撞的就好,走就走了吧,真是個怪人。”
我問:“錢是誰交的?”
“他交的,”護士說,“我們怕他跑了,故意多收了他的押金,你走時可以退出來。”
“可我不認識他呀,你有他的電話嗎?”
“有。”護士掏出手機,“我要了他的電話。”
03
輸了一瓶液,我沒什麼事了,就去辦了退款。
這真是件奇怪且幸運的事,無端地被一個人救了,還憑空得了一筆錢。
救我可以理解,熱心人嘛,可把錢扔下跑了,就令人想不通了。
離開醫院,我給嶽楓打了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
我又給他發了條短信:“你好,我叫顔墨,就是你在地鐵上救的那個人,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我想請你吃個飯,順便把錢還給你。”
等了許久,沒有回信。
04
吃過晚飯,我在街上散步,邊走邊猜測着關于嶽楓的一切,比如他的年齡、屬相、星座、職業、家庭狀況等,我想,像他那麼有魅力的男孩,一定有不少女孩追他吧。
我無緣無故地認為,他一定很優秀,優秀到沒有哪個女孩能拒絕。
我進一步猜測,他可能是怕我纏上他,所以躲着不敢見我,而甯願損失一筆錢。
我又忍不住打了他的電話。
響了一會兒,接起了:“喂。”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沙啞無力,有點慵懶,還帶着點厭煩,在我聽來,卻飽含着一種格外吸引人的磁性。
“你好,是嶽楓嗎?”
“嗯,你是誰?”他仍是一副待理不理的腔調。
我說:“我叫顔墨,今天在地鐵上暈倒了,是你送我去醫院的,我想把錢還給你……”
“不要了。”他打斷了我。
他的無禮讓我有些不高興。
我說:“你想多了,我沒有别的意思,隻是想把錢還給你而已。你不缺錢是你的事,但我不能平白無故地拿你的錢。你不想見我,就不必見我,給我發個卡号,我把錢給你轉過去。”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那你過來吧。”
他給我說了個地址,是一幢大樓的樓頂。
05
思索了一會兒,我便打車去了。
那是一幢很高的住宅樓,坐電梯到頂樓,又走了一層步梯上了樓頂。
他坐在樓頂邊緣的圍牆上,面向着城市的燈火。
因為怕死,我怕一切危險的地方,如果不是為了見他,我肯定不會來這種鬼地方的,可他竟然坐在樓頂的邊緣。
“你怎麼?”我問了一句,不敢走近。
他沒回頭,仍坐在那裡,身體似乎在微微晃動着,讓我有一種眩暈感。
我走到離他還有兩米遠的距離就不敢再走了,對我來說,這已經是超常發揮了。
“你過來拿一下,”我說,“我不敢過去,我有怕死症。”
“那你就放在原地吧。”他仍沒回頭。
“這麼大的風,容易被吹跑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終于把雙腿擡起,從圍牆的那邊移到這邊來,然後跳下牆,走近我,卻看也沒看我一眼,就從我的旁邊走開了,像個僵屍似的,木木地往樓梯口走去。
我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錢,追上了他。
“給你錢!”
他随手接過,沒看,也沒數,随手揣進衣兜裡,就下樓了。
“你要去哪?”我追上他。
他始終不發一言,走進了電梯,我也跟着他進了電梯,他按了一個16,我沒按。
他擡起眼皮瞟了我一眼,伸手又按了個1,很明顯,這是逐客令,他不想讓我跟着他。
我在心裡哼了一聲,牛什麼?
當電梯在16樓停下時,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06
這是一層酒店式的公寓,樓道兩側是十幾個裝着防盜門的房間。
他走到1612時,掏出鑰匙開了門,沒管我,自顧自地進去了,門卻沒關。
我又在心裡哼了一聲,卻很高興,他雖然沒讓我進屋,但沒關門,表示他歡迎我,至少不是要趕我走。
我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
他的房子不大,約二十多平米,屋裡很亂,床上的被子沒疊,茶幾上堆滿了各種雜物。
他一進門,就坐在床邊不動,仍是對我視而不見。
他沒給我讓座,我也沒坐,就站在他的對面。
這時我留意到一個細節,屋裡到處都有各種精緻的相框,茶幾上,床頭櫃上,牆壁上,陽台的小圓桌上,電視機的機頂盒上,總共有十來個。
無論屋裡怎麼亂,這些相框卻擺放得端端正正,而且擦得一塵不染。
相框裡都是同一個人,一個漂亮的女孩,各種搔首弄姿。
沒來由地,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
07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
“你說你有怕死症?”
“對。”
“那是個什麼病?”
“就是怕死嘛,”我的臉紅了一下,“又叫死亡恐懼症。”
“莫名其妙,世上竟有這種病。”他帶着冷笑,“一個人要幸福到什麼程度,才會怕死?”
我感受到了他的恥笑,心裡有點不爽,冷冷地說:“誰不怕死,隻是怕死的程度不同而已。我确實很幸福,幸福得不知所以,我就是怕死了以後,再也感受不到幸福。”
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們說我得了抑郁症,可我知道,那哪是什麼抑郁症啊,就是懶,懶得不想活,懶得連呼吸都覺得是負擔。”
他從衣兜裡掏出一瓶藥:“他們讓我吃這個,可我懶得吃,這個過程很複雜,你得把瓶蓋擰開,從裡面拿出藥來,還要去倒水……算了,懶得說。”
我的心揪了一下,原來他有抑郁症,難怪他的行為這麼古怪,連錢也懶得要了。
我把目光停留在機頂盒上的一個相框上:“那個女孩是誰?”
他僵直地轉動頭部,望着那個相框,半天才說:“我女朋友。”
“她那麼漂亮,你不幸福嗎?假如你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活着才見不到她,死了或許能見到,不過無所謂,我懶得見她。”
我愣了一下:“她?”
“死了,白血病,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病?”
我的心疼了一下,呆呆地望着他。
“她——叫什麼名字?”
“娜娜。”
08
嶽楓絲毫不表露自己的喜怒哀樂,貌似并沒有為女朋友的死而悲傷,但我猜測,他的抑郁症,應和女朋友的死不無關系。
他不說話了,把身體放平,躺在床上。
我環顧了一圈亂七八糟的屋子,拿起他女朋友的一個相框,看着看着,心髒就不由抽搐起來。
這個名叫娜娜的女孩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可是死了,那麼我是不是也會很快?
我的身體顫抖了起來,虛汗淋漓。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相框,想從她的身上找出一種和我不同的特質,以此證明我不會那麼早死,然而找不出來。
我的腦海裡不停地浮現出各種畫面,躺在棺材裡的屍體,沉默在骨灰盒裡的碎渣,火葬場爐膛裡的大火,暗夜裡跳動着磷火的墓地……
生者一切的悲傷和超度,于死者而言,都毫無意義。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隐約聽到了相框落地的破碎聲,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又是在醫院,旁邊坐着爸爸和媽媽,他們的臉上滿是焦急。
我問:“嶽楓呢?”
“不知道,”爸爸說,“你那麼晚不回家,你媽給你打電話,有個男的接起了,說你在醫院。我們過來時,他已不在了。護士說,押金是他交的。他對你做了什麼?”
我幽幽地說:“我打破了他女朋友的照片,他一定恨死我了。”
09
意外的是,嶽楓并沒恨我,大概他懶得恨我吧。
我買了一個新相框,去了他家,把那張照片重新裝好,他沒表示什麼,坐在床邊,呆呆地望着窗外。
“我請你吃飯吧。”我走近他。
他擡起頭看着我,半天不眨動眼睛,給我的感覺,他不像個抑郁症患者,倒像個漸凍症患者。他的動作、表情和思維,都很緩慢,一種形态要維持很久。
我笑了笑說:“咱們兩個,一個怕死,一個想死,正好同病相憐。”
“要外賣吧。”他又看了我半天,緩緩地說。
我要了兩份外賣,我們邊吃邊聊,所謂聊,隻是我說。
忽然,他打斷了我:“你相信有鬼嗎?”
我聳聳肩:“我倒極願意相信有鬼,可科學證明沒有。”
“我感覺她昨晚來過。”
“真的嗎?”我竟有一絲興奮,“你是怎麼感覺到的?”
我從小怕死,卻從不怕鬼,甚至希望世間有鬼,那樣即使死後,也能感知到這個美好的世界。
他卻不說了,把目光投到面前的米飯上,半天不動筷子。
吃完飯,我去上班了,他不上班,不知他的經濟來源是什麼,我問過他,他不願意說,或者是懶得說。
但我看出,他不排斥我了,這讓我很高興。
人有時候挺奇怪的,面對那些追求我的男生,我總要矜持一下,要綜合考慮對方的各種條件;而對于嶽楓,僅僅是一個态度的微轉變,就讓我欣慰不已。
10
我經常去嶽楓那裡,有時約他去外面吃飯,他總是懶得去,即使去,也是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所以我們多數的時間是在屋裡靜靜地待着,或者上樓頂默默地坐着。
為了配合他,我慢慢地适應靠近樓頂邊緣。
他總說:“活着有什麼意思?死才是永恒。”
他的悲觀情緒,就像病毒一樣,越來越多地傳染給了我。
我分析問題的方式和角度慢慢地發生着變化,我甚至也會萌發同樣的疑問,活着到底有什麼意思?就算再有意思,最終還是免不了要死。
一死,所有的有意思,就都變成了沒意思。
如果活着本沒意思,那幹嘛要活着?
那麼,死又有什麼好怕的?
我意識到了危險,我有怕死症,再得個想死的病,那可真是太不好玩了。
不行,我不能被他傳染,我要反過來影響他。
慢慢地,嶽楓的抑郁症開始好轉。
他的康複速度令我欣喜,通過半年多的努力,他完全像個正常人了。
而我,也不那麼怕死了,至少不像過去那樣,一聽到死就膽戰心驚。
我們之間發生了神奇的中和反應。
有一天他對我說:“我愛你!”
我說:“好的。”
嶽楓前女友的照片,都被他處理掉了,他也出去工作了,這讓我很欣慰。
不久後,我們結了婚。
嶽楓家很有錢,婚禮辦得很隆重,擺了幾十桌的酒席。
就在婚禮上,我看到了嶽楓的前女友娜娜,那個得了白血病死去的女孩。
11
當時,我應付完各種禮節,換去了婚紗,在上衛生間的時候,我看到了她。
我吓了一跳,她沖我笑了笑:“新婚快樂!”
雖然我希望世間有鬼,可真正看到時,還是害怕得很,我指着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問:“你怎麼了?”
“你——你是娜娜?”
“是啊,我們以前見過嗎?”
“你——你不是死了嗎?”
她的笑容立刻收起了,換了一副愠怒的表情:“你什麼意思?”
“你不是嶽楓的前女友嗎?”
“不是啊,我隻是他的同學而已。”
“怎麼回事?他說你是他的前女友,我見過你的照片,他說你得了白血病去世了,他就是因為你的去世,才得的抑郁症。”
“什麼白血病,什麼抑郁症?”娜娜瞪大了眼睛,繼而生氣地罵道:“這個死嶽楓,老拿我當素材演他的戲!”
我疑惑:“演什麼戲?”
娜娜笑了,過來拉住我的手:“我猜啊,他就是為了感動你才編了這麼一個故事出來的,其實并沒有惡意,編故事是他的拿手好戲。”
又罵道:“這個王八蛋,這次居然讓我死了,回頭再找他算賬!”
“怎麼會是這樣?”我簡直要瘋了。
“算了算了,”娜娜拍了拍我的肩膀,“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别計較這些了,他人不錯,家境也好,頭腦又聰明,你們會幸福的。”
我沒去質問嶽楓,婚禮還沒結束,我就偷跑了。
12
我在街上轉悠了半天,最後上了嶽楓之前住的公寓樓的樓頂。
我也學他那樣,坐在圍牆的邊緣,看着城市的風景。
是啊,死有什麼可怕的?
聽到有腳步聲接近,伴随着喘息聲,不用回頭,我就能辨别出是嶽楓。
他走近我,從背後把我緊緊地抱住,用下巴壓着我的頭發,吻了一下。
“對不起,我是故意騙你的,但沒有惡意,都是為了你好,真的。”
呵呵,半年多的精彩表演,居然說是為了我好?
果然騙子的理由是層出不窮的。
他接着說——
那天,我把你送到醫院後,幾個護士攔住不讓我走,我就把二姨叫來了。
二姨是醫院心理診室的劉醫生,你見過的,她認出了你,說你有怕死症。
當時我特好奇,世上竟還有這種病,就跟二姨聊了好長時間,她說你的情況很嚴重,她也無能為力了。
我想,怕死的人,如果遇上一個想死的人,會是個什麼狀況?
我跟二姨說了我的想法,她表示可以試試,所以她就讓那個護士配合我演了那場戲。
我故意把自己僞裝成一個抑郁症患者,生無可戀,一心求死,對什麼都沒興趣。
你果然是個品格優良的好姑娘,執意要給我還錢。
後來我發現你除了那個莫名其妙的怕死症外,幾乎沒什麼缺點,我就喜歡上了你。
我想過要告訴你真相的,可我發現你對我的抑郁症很感興趣,所以就一直僞裝着。
神奇的是,你的怕死症竟開始好轉。
二姨說,這可能是你的注意力分散到了我身上的緣故,她讓我繼續維持現狀。
後來你好了,我也裝作抑郁症慢慢好轉,這樣就圓滿了,也就不用拆穿那個謊言了。
“娜娜呢?”我問,“你很喜歡她是不?”
“哪有啊,她早結婚了,孩子都兩歲了。”
“那你為什麼要保存那麼多她的照片?”
“哪有保存?是臨時打印的,都是從她的朋友圈裡找出來的,我知道女人都對愛情故事感興趣,所以就編了那個故事。我和她平時愛開玩笑,一見面就各種互掐,也是出于一種惡作劇的心态:這回讓她死去吧。”
我氣呼呼地說:“我不相信,你就是喜歡她。”
我低頭,在他摟在我胸前的手上吻了一下,忽然又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疼死了!”
他大叫一聲,但是仍緊緊地抱着我。
我說:“你不是想死嗎,那我們就一起跳下去吧!”
“不——”
他驚慌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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