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評價王維:“味摩诘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诘之畫,畫中有詩。”(《東坡題跋.書摩诘藍田煙雨圖》)很顯然,蘇東坡在王維的畫裡看出了詩意,又在王維的詩裡讀出了畫境。但這還不算完,王維不止是畫家和詩人,他還是音樂家。
其實,如果我們深究“詩歌”這個詞的概念就會發現,在中國古代,不合樂的稱為詩,合樂的稱為歌,到了現代,詩和歌才統稱為詩歌。詩歌的概念是:“用高度凝練的語言,形象表達作者豐富情感,集中反映社會生活并具有一定節奏和韻律的文學體裁”。“高度凝練的語言”、“豐富的情感”以及“集中反映社會生活”說的是詩的文字與思想屬性;“形象”則傾向詩的繪畫屬性,即把意象具體化;“一定的節奏和韻律”則強調的是詩歌的音樂性。也就是說,如果稱得上詩歌的文學題材,就基本上是文字、畫面、音樂屬性的結合。
稱得上詩人的人,應當大部是懂得音樂的,就像我們現在的歌曲的詞作者寫作歌詞時一定會考慮音韻節奏一樣。唐時的詩與歌更是聯系在一起的,在當時,詩大多都是可以用來吟唱的,因此,唐代大部分優秀的詩人都是懂音樂的。
(空山不見人)
唐天寶年間,王維在終南山下購置辋川别業。鹿柴(音zhai四聲柴:通“寨”、“砦”,用樹木圍成的栅欄。)是王維在辋川别業的勝景之一。辋川有勝景二十處,王維和他的好友裴迪(前幾篇文章裡提到過的“裴秀才迪”)逐處作詩,王維寫一首,裴迪和一首,最終合編為《辋川集》,這首詩是王維詩的第五首。
開頭就是一句“空山不見人”劈空而來。“空山”這個詞王維喜歡用,如“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山居秋暝》),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或者是隻有“空山”才能顯示出山林的甯靜幽深,或者隻有“空山”才更顯出詩人的寂寞與孤單。此詩又寫“空山”,既是空山,就該是除了山啥也沒有了,是空廓虛無的,但詩人着重強調了這裡的“空山”主要是“不見人”。眼前有一座山,但是看不到人影,言外之意,除了看不到人,其他的景物大緻是可以看到的:竹林、小溪、山石、樹木,不見人的原因是樹林太過茂密,才看不到人,這一句,詩人調動的,是人的視覺系統,是繪畫角度的。
(但聞人語響)
第二句“但聞”二字是大轉折,也是這首詩的最具巧思處。雖然看不到人,但是能聽到人語聲。山林眼睛看不到人,耳朵卻能聽到人聲,那麼,讀者又自然會由人聲聯想到山溪流水鳴濺聲,鳥兒啁啾婉轉聲,風兒穿林打葉聲,草蟲竊竊私語聲……但此刻,這些聲音又仿佛聽不到了,隻聽到空山人語,忽略掉了的聲音反而更顯得山林間萬籁俱寂,于無邊空寂中傳來人語。有了“人語響”的“空山”顯得更加“空”了。此一句,詩人調動的,是人的聽覺系統,是音樂角度的。
前兩句給空寂的山色鋪上了白描的底稿,就是這樣一座山林,山林間還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人聲說的什麼呢,是漁歌互答,還是樵夫斫柴号子聲,又或詩人聯句賦詩聲,不寫,詩有餘意,交給人去聯想。
前兩句,這山已經是有景有聲,隻是不見一些色彩,到了第三、四兩句,詩人開始給白描的畫面着色染彩了。深林:林子深處,樹葉茂密。樹下地面已生青苔,顯是長期不見陽光。既然是幽暗到不見陽光,才會使地面生了青苔,為什麼詩人又偏偏要着重寫一抹陽光呢,而且這一抹陽光不是直直的照射下來的,而是“返景”,是在樹木掩映之間折射過來的光,因此,這一點光線不僅非常微弱,而且非常短暫,這又給詩加入了時間感和空間感。同時也使“深林”更顯幽暗、深邃。
(返景入深林)
當一抹陽光射入茂密的樹林,把斑斑駁駁的樹影映照在樹下青苔上那個瞬間,有“返景”的“深林”顯得更加幽暗深邃了,一抹暖色調(或者亮色調)的陽光,反襯冷色調(或者暗色調)的樹木、青苔,使冷暗色調更加突出,我們知道,西畫一幅素描畫面,往往有“暗面、亮面、灰面、高光、反光”,中國畫裡當然也有明暗對比,以亮襯暗,正是畫家加強畫面明暗對比的常用手法,隻是詩人用得更加熟練,林間的幽暗用“青苔”寫出,陽光的微弱以“返景”寫出,這實在要比直寫更加高明。
(複照青苔上)
王維是詩人,更是畫家,同時也是音樂家,這一首詩是詩、畫、樂的結合。空山無聲的寂靜,深林無光的幽暗,其實是容易覺察和感知的,但有聲的靜寂更加靜寂,有光的幽暗更加幽暗卻常常不為人知。南朝梁詩人王籍曾寫“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入若耶溪》),其實也是這個道理。王維是敏感的,他以自己音樂家特有的敏感捕捉到了聲音,以畫家特有的敏感把握到了色彩,以詩人特有的語言凝練能力,把空山人語、深林返照的幽美甯靜境界用短短的二十字呈現出來。
這樣的詩,當然是唐詩中的珍品。而王維,顯然是一位既是詩人、又是畫家、同時也是音樂家的綜合文藝大師!套用一句錯亂的流行語,“不想當詩人的畫家不是好的音樂家”。
(【唐詩閑讀】之20,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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