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規勸
幾乎跟着肥碩的螃蟹一起進入榮國府的劉姥姥引發了賈母極高的遊園興緻。園中酒宴上,林黛玉用《西廂記》和《牡丹亭》裡的兩句詞說了酒令,引起了寶钗的注意。寶玉的夢呓不足為憑,不好規勸,黛玉可是當着衆人的面說的酒令,這下寶钗可以名正言順地進行規勸了。果然,寶钗一指出酒令的事,一向嘴不饒人的黛玉立刻慫了。
黛玉一想,方想起來昨兒失于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着寶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钗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說與别人,我以後再不說了。”寶钗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是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着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着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丢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隻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你我隻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隻有答應“是”的一字。(第42回)
這一番話說得黛玉“心下暗伏”,也就是使她心潮起伏,産生了強烈的思想震動。但是,她還來不及沉下心來細細思量,她倆就被素雲請到稻香村與李纨等人共同商議惜春告假畫畫的事了。
數天之後,黛玉病倒了,這反倒使得她有時間靜靜地躺在床上,細細思量寶钗那番引起心潮起伏的話。她倍感真誠,為之動容。寶钗來看她了,她詳細地傾訴了自己的動容之情: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隻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第45回)
黛玉感到,寶钗待人極好。好在什麼地方呢?好在告訴她看雜書不好,并勸她不要看。不過,黛玉并不贊同雜書不好的觀點,她的話裡沒有一句表達自己對雜書的看法,小說後面的情節裡也反映了黛玉并不贊同寶钗的觀點。黛玉感激的是寶钗關心她的真誠态度。寶钗不是用自己的偉光正搶占社會主流價值觀制高點來訓誡她,而是從自己的成長史講起,講述了自己如何從一個愛讀雜書的小姑娘變成主動拒絕雜書的少女,這等于是把自己曾經讀過雜書的把柄主動遞到了最愛取笑他人的黛玉手上。對于特别愛惜自己羽毛的寶钗來說,這麼做确實是真誠至極!
動容感激
有的人認為,寶钗指出黛玉看了雜書,勢必要說出自己也看了雜書的事實,否則沒辦法指出黛玉的問題,所以這沒什麼了不起。這個問題不能這能這麼看。《牡丹亭》《西廂記》等愛情類文藝作品廣為流傳,連在省親之夜都上演了這類作品,當晚元春點的《離魂》這出戲就來自于《牡丹亭》。貴族小姐知道這些戲很正常,但是知道不等于可以說,這是封建禮教文化氛圍給予未婚女性的修養要求,這與當時反對自由戀愛、婚姻必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會大背景有關。這有點像今天沒有過性行為的少女公開談論性生活一樣,令人驚訝和不可接受。古代對女性在言行舉止方面的要求更嚴格、更保守,自由戀愛題材方面的戲曲純屬娛樂,但是不能進入閨閣生活。
黛玉把這樣的戲詞說成酒令,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确實是犯忌。幸好當時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劉姥姥身上,别人說酒令的時候基本上都在吃飯,隻有寶钗注意到了。寶钗看出,黛玉對戲詞熟悉到了随口而說的程度,明顯不是隻看了戲曲演出那麼簡單,應該是連這些戲曲的書都看了,也就是讀了“雜書”。為了防止黛玉進一步受到雜書影響,“移了性情”,與寶玉越走越近,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要站出來指出黛玉的問題,勸黛玉不要看雜書,所以她不是簡簡單單地告誡黛玉不可以公開說戲詞就完了,而是指出了黛玉讀了雜書,這樣才把自己也讀過雜書的曆史講了出來。當然,她純屬好意。
黛玉從小父母雙亡,無人教導,沒有人像寶钗這樣敞開心扉地對她循循善誘。無人教導也就無人關心她的成長。前文已述,寶钗也不是對人人都會去關心、提醒的。很多時候,寶钗都是在躲是非,不願意去得罪人,滴翠亭事件就是明證。這次的酒令事件,衆人沒注意,下次黛玉又不留心說錯話,就不見得又不被人注意了。這樣的話,黛玉的小姐名聲可就糟糕了。所以黛玉深深地感激寶钗的提醒。至于她與寶钗在讀雜書這件事上的分岐,不是主要的,她渴望的是得到真誠的關愛!
不過,這裡黛玉說自己今年長到十五歲,明顯是作者的錯筆。因為這年寶钗才是十五歲。正因為寶钗今年滿十五歲,是将笄之年,賈母才給她過生日,這是書中的關鍵性情節。寶钗比寶玉大兩歲,寶玉又比黛玉大一歲,所以這年黛玉是十二歲。
以前黛玉極愛挖苦人,寶玉、寶钗、湘雲、惜春等多人都被她當面挖苦過,奴仆也不放過,周瑞家的、襲人等人也被她挖苦過。她挖苦的動機多是吃醋,有些時候,她連死者的醋都吃。寶玉在鳳姐生日當天私自外出去祭奠金钏,誰都沒有告訴,他的貼身小厮茗煙陪着去了,都不知道祭奠的是誰,但是寶玉事先告訴了黛玉,可等寶玉回來,黛玉還是挖苦了寶玉一頓。刻薄,小性兒,已經成了黛玉的習慣。作者對黛玉這一特點的刻畫堪稱是不遺餘力。
這次,寶钗把自己看雜書的曆史大方地告訴黛玉,猶如一面鏡子,照出了黛玉的性格缺點。黛玉對自己的“小性兒”、愛用尖酸刻薄的話取笑、挖苦人的性格缺點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她認識到,如果她聽到寶钗說錯了話,她一定不會放過寶钗,定然會取笑寶钗。可寶钗不但不取笑她,反而來還提醒她、規勸她,這使她的思想上産生了劇烈的震動。
從此以後,黛玉幾乎再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尖酸刻薄的話。唯一的一次是在第52回取笑寶玉在每次詩社活動中落敗,但那是發生在寶玉身上,寶黛之間互相戲谑本來就是他倆相處的常見模式。
黛玉之變
黛玉并非聽了寶钗的一席話就一蹴而就地轉變了,她的轉變是有一個過程的。在寶钗剛剛說完那番話後,她倆就被請到稻香村與衆人共議惜春畫畫的事,黛玉還習慣性地挖苦了一下惜春,搞得惜春受不了。随後,寶钗給惜春開了個繪畫用具清單,黛玉又取笑她是開嫁妝單子,這倒還真是開玩笑,不是挖苦人。寶钗笑着來擰她的嘴,她卻借此機會簡要地承認了寶钗指出她酒令言語有失的錯誤:
“好姐姐,饒了我罷!颦兒年紀小,隻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衆人不知話内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寶钗原是和他頑,忽聽他又拉扯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厮鬧,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衆人愛你憐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钗用手攏上去。(第42回)
黛玉在嬉鬧中初步意識到自己的得理不饒人與寶钗的寬宏大量的巨大差别,攏頭發的小動作其實使兩人邁出了結下金蘭情誼的第一步。這個時候是劉姥姥剛走,八月下旬。黛玉病倒是在鳳姐生日之後,九月初。從八月下旬到九月初黛玉病例後的這段日子裡,黛玉反複思考着寶钗的那段話,漸漸認識到自己的性格缺陷,這才産生了巨大的改變。這樣的描寫真實可信,人不是螺絲釘,不可能一下子擰轉個180°的大轉彎,尤其是自我認知和反省。
黛玉被寶钗感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糾正了對寶钗的錯誤認識,承認“往日竟是我錯了”。當黛玉親眼看寶钗獨自坐在寶玉的床邊,守着熟睡的寶玉繡花時,她認為這坐實了她此前猜測寶钗愛上寶玉的結論。寶钗僅僅是愛上了寶玉,這還罷了,但是寶钗和鳳姐一樣,還經常打趣她和寶玉,這就讓黛玉覺得寶钗為人很假,表裡不一,也就是所謂的“心裡藏奸”。現在她看到寶钗明明白的地告訴她,自己從小也愛看雜書,所以知道她所說的内容是出自雜書,覺得寶钗為人真誠坦蕩,心裡沒鬼,不是“心裡藏奸”的人,以前她看到的事情可能是事出有因,或者就是偶然。前文已述,寶钗因為和母親一起與哥哥大吵了一頓,難過得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惦念着母親的寶钗無心梳洗,從大觀園前往榮國府,路遇林黛玉,被黛玉取笑她是為了寶玉挨打而哭泣,這毫無疑問是個誤會。
其實寶钗前往怡紅院,坐在寶玉床邊繡花,也是出于偶然。那天钗黛二人中午從王夫人房裡出來,寶钗約黛玉去藕香榭,黛玉說要洗澡,兩人就沒有去。藕香榭是個什麼地方呢?從後面群芳結詩社的情節中我們得知,藕香榭是惜春的居住地,所以寶钗給惜春取别号“藕榭”,這是一般人對藕香榭的印象。但是第39回對藕香榭有詳細的介紹,那是一個非常大的水中亭子,寶钗湘雲在亭中擺了三桌宴席,專門請賈母等人吃螃蟹,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惜春真正的住所叫暖香塢,第50回寫得很清楚,賈母等人經過藕香榭,進入夾道,才來到暖香塢。所以藕香榭隻是與暖香塢毗鄰,屬于這一片的一個景點而已。
炎炎夏日,寶钗約黛玉前往藕香榭,明顯不是去找惜春,而是去納涼賞景,在藕花的清香中攀談度午。黛玉不去,寶钗一個人去也沒意思,所以就不去了。钗黛分手時,已經臨近怡紅院,所以寶钗才“順路”進了怡紅院去找寶玉聊天,“順路”二字我們可不能視而不見,找寶玉也沒什麼可奇怪的,钗玉二人本就是表姐弟,親戚情分也不淺。
寶钗進入怡紅院後,看到衆人都在午睡,隻有襲人坐在寶玉床邊繡肚兜。襲人跟寶钗沒聊幾句,就要出去一會兒,要寶钗代替她陪着熟睡的寶玉坐一會兒。寶钗看到襲人繡的肚兜的圖案是鴛鴦戲蓮,鮮亮生動,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不自覺地就坐在襲人剛才坐的地方接着繡。寶钗獨自繡花的這短短的一小會兒恰好被湘黛二人看見,其實從寶钗進入怡紅院到坐下來繡花真是純屬偶然,這個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寶玉,至少在寶玉夢呓之前,她還真不是出于愛情而來到寶玉身邊。
黛玉通過寶钗坦然的自述和真誠的規勸中意識到以前對寶钗的種種誤會還真是反思對了。黛玉認識到了寶钗的為人坦蕩,也就沒有要寶钗解釋過往。當然,寶钗既沒有必要更沒有義務解釋過往。不過,黛玉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和湘雲離開窺視到寶钗繡花的窗邊之後,寶玉夢呓了,寶钗意識到了自己愛上寶玉。這是非常有戲劇性的一幕。
金蘭結誼
黛玉感激寶钗的真誠教誨,為寶钗沒有得理不饒人而心存感激,化解了對寶钗的種種誤解,反省了自己狹隘易妒的個性缺點。接着,對于寶钗提出喝燕窩粥的建議,黛玉向她傾述了自己寄人籬下、倍受賈府奴婢白眼以及身無分文的艱難處境:
“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钗笑道:“将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裡。”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裡的煩難告訴你說,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钗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隻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隻有個母親比你略你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歎’?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隻怕我們家裡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衆的。”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钗道:“這有什麼放在口裡的?隻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隻怕你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钗答應着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钗不能來,便在燈下随便拿了一本書。(第45回)
此時的黛玉已經完全拿寶钗當“正經人”,也就是知心朋友,向她訴說種種不能為外人道的“心中煩難”。這份情誼,寶钗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她為黛玉的信任所感動,給出了真誠友誼的鄭重承諾:“你放心!”
這是黛玉收獲的第二個“你放心”。此前在寶玉挨打後,寶玉向她承諾:“你放心!”那是愛情的承諾,這次是友情的承諾。不少紅迷非常關注寶玉承諾的“你放心”,卻忽視了寶钗承諾的“你放心”。其實友情的承諾同樣彌足珍貴。這份友情和愛情一樣,走過了猜忌、誤解的漫漫長路,才走到互訴衷腸的這一天!
第45回的上半回回目“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中的“契”就是“你放心”這句諾言,這個回目指的就是钗黛二人互剖心語,結為金蘭,絕非有的人認為是李纨和鳳姐在玩笑中互相揭短。金蘭是對兩個及以上的女性的純潔友誼好到如姐妹一般的雅稱,李纨和鳳姐這對妯娌的關系遠不緻此。再則,這個回目與第42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相呼應,情節上連貫,因為先有寶钗的“蘭言解疑癖”,後面才會有二人的“互剖金蘭語”。
比黛玉年長三歲的寶钗要這位金蘭妹妹放心什麼?隻要她在一天,她就會和黛玉友好一天、相處一天。無論黛玉有多少憂愁苦悶,都可以向她傾訴,她能排解一天是一天,能愛護她一天是一天。愛情的忠貞是美好的,友情的永存不同樣難得嗎?
寶钗說了就做,既然燕窩粥這麼麻煩,她決定送黛玉幾兩,讓黛玉安排丫頭就在潇湘館裡熬粥。這樣就無需驚動賈府的廚房去熬,免得那些勢利的奴仆嫌熬粥送粥麻煩。燕窩是珍貴的滋補品,她并不能完全确定家裡有,所以她說“隻怕我們家還有”,還得回家問問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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