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東部,孟莊村是出了名的光棍村。
90年代後期,附近鄉鎮突然冒出許多小醫院,B超人流一條龍服務,那些胎死腹中的女孩,就被父母趁着夜色抛進不算寬的渠道裡,随着水流遠離。
為了“保存香火”,孟莊村的人使盡了一切辦法生男孩,當地的老計生幹部回憶,“有把全家口糧都拿去交罰款的,有躲在外地幾年不回來的,有離婚重娶的,傳宗接代,惟此為大呀!”
而如今,孟莊村幾乎沒了适婚年齡的女人。
有人家無力給兒子支付昂貴的彩禮說門好親事,隻能通過介紹娶回一位智力缺陷的女孩,擔心這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新媳婦逃走,他們把女孩長年累月鎖在屋裡,隻在飯點允許她走出房間。
至于村子裡,剩下的那些在婚戀市場中遭到淘汰,又沒能順利“撿到便宜”的男人,隻能直面他們觀念中最嚴重的後果——斷子絕孫。
在紅網的文章裡,這些人被包括進“農村大齡男青年”的代指中,按照作者的提議,應該施行所謂的“暖被窩工程”,把适齡女性留在農村裡,幫助光棍們把根留住。
實際上,早在年初,專家吳修明就曾經掀起過對這個議題的讨論——他指出,城市“剩女”多,農村“剩男”多,要促進城鄉人口雙向流動,并建議将農村“剩男”進行技能培訓,“輸出”到女性集中的行業和地區。
婚戀問題,不僅僅影響着人口結構和社會安全,也會在未來帶來更長遠的影響。
十男九光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發表的一份研究報告顯示,到2020年,中國處于婚齡的男性人數将比女性人數多出3000萬至4000萬。
其中超過1000萬男性,會打一輩子光棍。
在農村地區,打光棍是一種恥辱,而恥辱不能外露。海南省知名“光棍村”貢舉村,正面臨着嚴重的男女比例失衡,據當地村長曾繁暢說,村裡幾乎所有适婚男子都是單身,在這個5000人口的村子裡,單身漢大約有200人。
男女比例失衡的原因,除了女性出生人口數低于男性,更大的問題在于,女孩子們離開家鄉就不再願意回來,“女孩離開村子到城裡讀書了,她們在城裡戀愛,不再回到村裡。大部分男孩不願意動彈,留在村裡種莊稼。等他們到了結婚年紀,他們在村裡已經找不到可以娶的女孩了。”
曾繁暢希望可以通過媒體的報道,改變村子的命運,可惜,村民們對他的所作所為并不領情。村子裡的小廣場上,三五成群的男人毫不掩飾對村長的敵意,“告訴記者,如果再看到他,我們會揍他,對村長也是一樣。他們讓這裡的所有人都丢了臉。”
實際上,為了能夠找到媳婦,這些男人們也在想盡一切辦法接觸到女人,交友軟件、相親網站,都是他們使用過的手段。然而,好不容易找來的女人,“來了幾天全都走了”。
貧窮的村子,對于外來的女人,毫無吸引力,更不會讓她們留得下來。
跨過大半個中國,距海南兩千多公裡外的甘肅省慶陽市焦村鎮,在強大婚戀壓力的刺激下,産生了一種獨特的業态——人市。
相親角
在焦村鎮小學門口,每逢趕集日,媒人會在這裡紮堆出現,他們手握十裡八村待嫁女青年的信息,是單身小夥子們趨之若鹜的對象。當地人把出嫁女兒索要的彩禮稱之為“賣”,把男方花費的彩禮稱之為“買”。
呂飛飛,是人市上的常客,六年時間裡他見過十幾個女孩子,從18歲相親到24歲,依然沒能往家裡帶進一個媳婦。最接近成功的一回,雙方已經聊到了彩禮上,女孩開口要18萬,可呂飛飛的心理預期價位是13萬以内,最終不歡而散。
在當地,彩禮以每年1到2萬的增幅上漲,這直接影響了女孩們的“賣價”。
媒人李海君指出,彩禮的不斷漲價,除了“供需關系”越發嚴峻外,也和女方父母的攀比态度緊密相關:“别人家的女兒賣這麼多錢,我們家的女兒為什麼就賣不了這麼多?”
根據他觀察,在人市上,如果女方收到的彩禮低于市場價,不僅女方會被人非議,男方的親屬也會看低了新娘,導緻更多婚後矛盾。
因婚緻貧在焦村鎮,楊睿卿對彩禮的感觸最深。
從2000年隻需要3000元就能娶到媳婦,到後來幾萬、十幾萬、幾十萬,結婚的價碼飛漲,可他的收入和存款,卻沒能跟上漲幅。
“以前一天打工十塊錢,現在一百塊錢,但彩禮的速度漲得要快多了。”
年過40以後,楊睿卿已經放寬了擇偶标準,對方離異、喪偶、帶娃都行,隻要和他再生一個就好。可惜,在婚戀市場上,二婚女性同樣搶手,2016年曾經有媒人為他找了個帶着孩子的女人,對方要求20萬彩禮,楊睿卿再次無功而返。
實際上,十幾二十萬的婚戀成本,在我國農村地區已經算不上高,在彩禮、結婚門檻不斷攀升的浪潮下,因婚緻貧,成為嚴肅的社會問題。
山東臨沂,部分農村的婚戀成本已經穩定超過20萬門檻,相當于一個四口之家四五年的收入。
鄉村宴席
山西省的情況則更為嚴峻,據新華社早先采訪顯示,晉北某農村,婚戀成本已過百萬, 這個村子總共隻有600多人,其中大齡未婚男青年20多人。
結婚的高昂成本,除了彩禮,最大的一筆就是去縣城買房以及購置車輛:當地縣城房價每平方米約4000元,一套房子連裝修帶家具、家電六十多萬元,買輛車近二十萬元。
結婚價碼不斷飙漲,最極端的情況,就是父輩欠下的彩禮還沒還完,又要為子輩的終生大事背上新的債務。
1998年,生于西部某貧困村的王順結了婚,當時妻子娘家開出2萬元彩禮,為了順利把對方娶進門,王順四處舉債欠下了3萬。新婚不久,王順的父親中風偏癱,随後又迎來兒子出生、老屋翻新等種種開支,十幾年時間下來,家裡的收入隻能全部用于償還欠款的利息。
父親去世後,家裡終于開始有餘力存下錢,清償了欠下的債務,兒子的婚事又成了迫在眉睫的難題——女方家要求16萬彩禮,在當地,這個價格還算公道,可王順家拿不出來。
唯一的應對之策,就是繼續舉債,“這16萬元要是給了,我啥時候才是個頭。”
為了能夠早日攢夠錢,把女人娶回家裡,楊睿卿和呂飛飛,都離開了焦村鎮外出務工,一個做長途客車上的押車員,每天往返在慶陽和上海之間,一個則在上海的面館裡當廚師,每個月能有5000元的收入,努努力,三四年就能賺出十幾萬。
聊到為什麼不考慮在上海,又或者其他外地地區找個女朋友,呂飛飛無奈地說,慶陽太窮,花大功夫娶回去的外地女生,很難保證不在結完婚之後逃走,如果娶本地女生,好歹知根知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流失和困守和隻想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男性不同,不少農村适齡女性,都希望可以“逃離”農村。
山西和順,下石勒村,因“光棍成捆”而遠近聞名。六七十年前,下石勒還曾是和順縣出名的明星村,村裡古戲台改造成的糧倉填得滿滿當當,十裡八鄉的姑娘都願意嫁到下石勒。
然而,由于土地貧瘠,交通不便,明星村的光環很快暗淡,2004年,當地青年杜勇強第一次帶着新媳婦侯靜回家,進村以看,侯靜就“眼前一黑”:滿村不是石頭房,就是土坯房,房子各個狹小破落、低低矮矮不成樣子。
等進了杜永強家,侯靜忍不住感慨“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但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侯靜還是留了下來,和杜勇強過起日子。
馬愛威卻沒有杜勇強的運氣,這位出生于1979年的老光棍,遲遲沒有看到結婚的希望。
2001年,馬愛威開始離家打工,打工時認識的山東姑娘,隻領回下石勒一趟就再也不願來了——嫌窮。
後來馬愛威回到山西,到介休市一家飯店打工,打算試試和本省姑娘相親結婚,這一次,對方直接提出要求馬愛威入贅,“人家覺得村裡太窮,讓我去當上門女婿。我一沒錢,二沒手藝,三沒熟人,沒敢答應。”
在外面繞了一圈,馬愛威依然孑然一身,對于他的遭遇,村子裡沒人取笑,大家都很理解:“不是男人長的醜,是村太窮。”
貧窮,讓女人們不願意留在農村裡,而适婚女性的流失,又加劇了農村男性的婚戀困境。
廣東省人口發展研究院院長董玉整指出,農村中不少女性外出務工就沒有回來家鄉,而是成為城市中的常住人口,其中有一部分在外地結婚生子。
數據也證實了這一點。
據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省内跨鄉鎮和跨省婚姻遷徙的性别比分别為22.03和16.75,即100 個女性實現省内跨鄉鎮遷徙和跨省遷徙時,隻有22個男性和17個男性能通過婚姻實現遷徙。女性占絕對優勢。
另外,女性婚姻遷徙的特征主要體現為農業戶口流向城鎮、與城鎮戶口男性結合(上嫁),而男性主要體現為城鎮戶口流向農村、與農業戶口女性結合(下娶)。
流入城鎮的農業戶口女性,其配偶為城鎮戶口的比例(19.23%)遠高于流入城鎮的農業戶口男性(8.15%)。
不難發現,這三四十年,中國女性婚姻遷移最大的變化是加速向經濟發達地區聚集,與同時期中國經濟發展軌迹和城市化進程完全一緻。
今年發布的《青島市農村青年婚姻關系調查報告》也指出,農村女青年将定居在城市作為奮鬥目标;滞留農村未婚大齡男青年文化素質不高、經濟基礎薄弱,對适應了城市生活環境和節奏的女青年難以形成吸引力,導緻留守農村的男女青年比例嚴重失調。
随着男性終身未婚的城鄉差異不斷拉大,農村90後、00後男性面臨的婚姻擠壓,還在不斷加劇。
陰霾湧動婚戀難題,隻是擺在眼前的困境,農村性别結構失衡更大的影響,還沒有完全顯現。
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主要數據顯示,國内鄉村人口為5.09億人,與2010年相比,減少1.6億人;另外,鄉村60歲、65歲及以上老人的比重分别為23.81%、17.72%,比城鎮分别高出7.99、6.61個百分點。
這兩組數據,反映了農村人口向城市的劇烈流動,以及農村老齡化的顯著趨勢。
在農村,“養兒防老”是養老的主要模式,但随着城鄉人口流動,越來越多的空巢老人,已經顯示出了這種傳統模式的弊端,而更嚴峻的問題在于,随着婚戀難度攀升,大量終生不婚的農村人口,将沒有兒女可以依靠。
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基金會理事長于建偉指出,要解決這個巨大的養老困境,“是一筆龐大的支出。”
理想的養老模型,應該遵照“9073”模式,90%的老人居家,7%的老人進社區,3%的老人進機構。但到目前為止,農村依然主要是家庭養老而非居家養老。
農村缺少養老機構,更沒有專業的養老服務體系,一旦家庭養老模式失靈,大量農村孤寡老人,面對的将是老無所養的現實。
2020年5月2日,陝西省榆林市靖邊縣男子馬某,用手推車将癱瘓在床的79歲母親拉走,丢入墓坑當中等死,引發了社會對農村養老的關注。這起事件後,全國政協委員劉紅宇提出農村養老可以嘗試“土地換保障”,參考城鎮地區“以房養老”的模式,為農村養老開辟一條路。
按照她的構想,農村居民可以與政府簽署自願有償退出宅基地協議,在考慮未來土地增值因素後确定補償資金,由政府分期支付,農村居民在世期間宅基地和地上房屋仍然歸其使用,去世後由政府收回。
但對于農村光棍們,養老還是一個太遙遠的問題,至少在現下,他們更關心的,是怎麼樣找到一個願意為他們暖被窩的女人。
至于這個女人是誰,她長什麼樣,有怎麼樣的過去和未來,他們并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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