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述強
來源:當代廣西網
走進仫佬族的村落、山寨,那種與青石為伴的氛圍令人震撼。
彎彎的村巷鋪滿了一塊塊光光的青石闆,洗衣服的村婦手挎着竹籃不動聲色地踩過。年複一年,暮歸的老牛,低着頭,慢條斯理地走着,沒有鈴聲,隻有“哒哒”的蹄聲,執着地敲響那一扇扇黃昏裡沉默的門。
仫佬山鄉一景。資料圖
每個村莊都有一個門樓,又叫閘門,是入村的必經之地。門樓底部砌着方整的青石,有些石頭已被磨得油亮,有些石頭還留有細細的一道道鑿痕。每一家另外又有自己的門樓,底部也一樣砌着方方整整的青石。進了門樓,天井裡鋪着一塊塊青石,而正屋大門的青石門檻這個時候會特别搶眼。很少有哪個民族會造這樣高的門檻,更何況是一整塊青石鑿成的。其高出地面約40厘米,寬約100厘米,厚15厘米,兩頭連着與門檻一樣高的厚實的方形門礅。門礅通常是小孩子愛坐的地方,所以,家家的門礅都光亮如鑒。最是炎夏,門礅一坐,清涼襲人,在仫佬族人成長的曆程中,坐在門礅上數天星、仰視日月,聽老人講芭蕉精老熊婆的故事,幾乎是必不可少的環節。
除了大門有青石門檻,中門、兩個堂屋房、兩個後門房、後門都鋪設有青石門檻,隻不過沒有大門檻那麼高。這樣算起來,仫佬族的一個居室中就橫亘着七塊青石門檻!這是很有特色的。這些深山采伐來的青色石頭,它們用無比甯靜的眼眸注視着春秋的風色,使仫佬族人的居室平添了幾許默然和安穩。這似乎寄寓着一個民族對歲月和現世靜好的含蓄企盼。從一開始起房子,七道門檻就被穩穩地安放在家的空間裡,它們在時光中各自堅守自己的位置,該幽暗的幽暗,該明亮的明亮。它們沒有發過誓,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堅持。從此,七道門檻記錄主家的歡樂、悲戚、喧鬧、寂靜,記錄春耕秋收的步伐,日落月出的影子。昏黃的煤油燈不僅照見了新收的谷子、玉米、紅薯、闆栗,照見了屋角鋤頭、刮子、鐮刀,牆壁上挂着的竹籃、魚簍和麥稈帽,照見了春節的夜晚剛剛印上梅花圖案的光潔如少女臉龐的糯米膜,也同樣無私地照見了一塊塊門檻樸實無華地閃着青輝的守望。零打碎敲的日子,門前屋後瓜棚的雨聲蛩吟,來來去去,了無印痕,更多的是,無言承受。即使房子老了,主家另外起了新的房子,隻要舊的沒有拆掉,别的什麼東西都朽了,舊了,老了,皺了,黑了,落了,但是,門檻依舊光潔如初,依舊靜如處子。一顆寂寞的流星,一隻遲到的螢火,就可以照亮它們的青青容顔。
仫佬族山區溪邊澗畔的青石闆。資料圖
喂豬槽是青石鑿成的,磨刀石旁邊的洗手盆和廚房裡面圓形或方形的石水缸也是整塊的青石鑿成的,常年盛有清清的泉水。泉水有可能是從村頭水井泉邊挑來的,也可能是用竹枧從後山溪澗裡引來的。石盆看起來非常精緻古雅。這顯然是一個注重細節、審美層次很高的民族。會唱歌的石磨自然也是青石雕成。逢年過節,家家磨米做糍粑,蒸粉蒸肉,磨豆子做豆腐。從質地溫良的青石石磨流淌出來的米粉、豆粉,尤其細嫩。村頭溪水邊少女們搗衣的青石闆更是光潔照人,仿佛隻要把衣裙往那上面一掼,所有的心結皆可解開,消融于清波,在明天的墟場和歌會上,又可以大膽吹響那支青春的葉笛。
從前的仫佬族山區溪邊澗畔多有碾房。輪滾的材料是青石,碾槽是青石。仫佬族地區的黃金鎮盛産青石,黃金青石的特點是質地堅硬,色澤清純,經久耐用,是做碾盤、碾槽的上好材料,在方圓兩三百裡都聞名。舊時,當地幾乎所有的碾房都用黃金的青石,好的東西都是這樣,以品質取勝。
仫佬族清朝墓碑。資料圖
過去,仫佬族是個笃信佛教的民族。仫佬族聚居的羅城附近有十五座上規模的寺場,梵呗聲聲,香煙袅袅,山鄉一派淨土。寺廟裡菩薩的蓮花寶座,承受柱子的圓形石礅,記錄曆史的碑銘,寺院内外的台階,都是上好的青石。許多年過去了,寺廟早已找不到了,菩薩也找不到了,但是,那些善良的仫佬族石匠們當年在青石上精心雕刻的一瓣瓣清淨的蓮花,滄海桑田的百年之後我們再來尋找,在寺院遺址的荒草叢中不期然而相遇,它們還像初初開放一樣,芬芳依然。
村後社王廟裡青石雕成的花瓶,青石鑿成的香爐,透射出幾分神秘。上面镌有各種吉祥的文字,比如“福”“祿”“壽”等,使古老的社王廟增添了幾縷文化氣息。這小小的社王廟可以看成是仫佬族原始宗教與青石文化結合的良好典範。
在仫佬族鄉間,田野,荒坡,村前寨後,房前屋後,橋邊路口,或立或卧着一些刻有字迹的青石條、青石闆,不是“南無阿彌陀佛”,就是“泰山石敢當”。這些青石上的文字,約略可以窺見一個民族的郊野,同樣有着生生不息的語言。
劉三姐出生地羅城下裡鄉藍靛村的古石橋。資料圖
村與村之間的溪水上,多有石闆橋。比較寬的,是青石闆并攏組合成橋面,中間有橋礅,有些幹脆就是一條長長的方形條石橫亘在溪水上,仿似仙人架設,看似單薄,實則穩固無比,任憑洪水肆虐也撼動不得。橋長三到五米,寬一尺左右,若是膽子小的,有恐高症的,還真的不敢舉步呢。
真是說不完、道不盡的青石:仫佬族人還用青石雕刻成精美的窗子,用青石鑿成别緻的花盆、硯台和生動的筆插,用青石做成蘊藏着雷鳴虎嘯的練功石和練功杠鈴。
仫佬山鄉一景。資料圖
青石,自然界中久遠而深沉的色彩,應當也是生活最本原的色彩。這色彩是靈動的,神秘的,仿佛這個民族青色的血脈。古人曾把愛情的堅貞喻為“堅如磐石”,我想,最好的磐石,應當是仫佬族人鐘愛的青石了。它潔淨、堅硬、美觀,是一個民族構建家園的最主要和最基本的質料,是支撐他們生活的最堅貞的物質,是守護他們夢想的亘古衛士。從小就撫摸到光光的門檻,出門就可以坐在光光的石橋,體驗那種清涼、溫潤而可靠的感覺,聽木杵撞擊青石舂坎,是動人的樂章。一輩子穿行在石鏡映照的世界裡,不知不覺便獲得一份青石般剛毅的質感。到了最後,人們還會用一塊光光的青石刻上他們的生平,他們便安詳地沉睡在青石悠悠的光中,與螢火、流星、芳草共度晨昏。人的一生,或許就是青石闆上遊動的幾縷身影。仫佬山鄉還發現過青石棺材,這真是與青石生死相戀的明證!
可敬的仫佬族人,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勞的雙手,把大山的太古與深沉切成方方塊塊(寓示做人要方方正正),妙用在生活的各個空間。他們取石也恰到好處,像蜜蜂采花絕不損壞花朵一樣,他們取石絕不會損壞大山。他們的諺語是這樣告訴我們的:“砍柴問山路,打石看石路”。這是他們對石頭的認識和理解,也是他們順應自然的高超智慧。他們把一塊塊堅硬的青石作為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居住和行走的基礎,終身與青石相依,與青石相戀,十分感人。
(作者介紹:何述強,廣西羅城人,仫佬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九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有城市傳記《山夢為城》、民族文化随筆《鳳兮仫佬》、散文作品集《隔岸燈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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