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詞的主旋律。白居易回憶舊日的美好,用《憶江南》這個詞調寫了三首詞,構成了一個整體,是唐人詞中書寫回憶題材的最佳代表。
第一首《憶江南》是這樣寫的: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早期的詞許多都是即事名篇,白居易用這個詞牌“憶江南”,也是呼應着這阕詞的内容,它叙述自己對江南的追憶。
作者開篇說“江南好,風景舊曾谙”,他贊頌江南正因為它風景美好,所以忘不了,時常都惦念着它。作者認識江南風景之“好”,不是從書本或别人口中得知,而是個人的親身經曆,因此對那些熟悉的景物留下深刻的印象。
白居易所熟悉的江南美景,印象最深的是什麼畫面呢?他說:“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一日之計在于晨,一年之計在于春。作者特别提到“日出”和“春來”的景色,無非是要彰顯江南是充滿希望、充滿生機,令人賞心悅目的地方。他集中焦點于江面上,在水光潋滟中,江南的景色更添一分妩媚而亮麗的美好。在色彩的選擇上,用紅與綠相襯,冷暖、明暗對比呈現,給人的視覺感受是多層次的。而且不隻是這樣,江邊的紅花在旭日映照下,那紅豔的色澤比火光更耀眼,帶給人一種好像生命在燃燒,充滿着熱情的感受。而江水則是春日下的江水。春天為大自然添上亮麗的彩衣,樹叢一片的綠,盎然的綠意映照在江面上,浮現出靛藍的色澤。在同一個畫面上,紅綠兩色互相映襯,對比強烈,使得紅的更紅、綠的更綠,意象十分鮮明而突出。講到這兒,好像置身在其中,看着并感受着這活潑生動的美景,實在令人陶醉。“能不憶江南?”江南如此的美,怎不令人追憶呢?
第一首回憶江南的美景,畫面充滿明亮而愉悅的色澤,整體給人一種暖暖、柔柔的春日溫馨的感覺。接着第二首,寫自己最難忘的地方——杭州。空間上由廣闊的江南聚焦到杭州一個地方,時間上則集中在桂子飄香的八月。詞這樣寫的: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相對于前面一首寫春日的美好,這一首則叙述秋夜的活動,寫一種曾經有過的悠閑的心境,體會過的清遠、壯闊的景象。傳說每年中秋後,常有月中桂子落于杭州天竺寺,白居易在他的詩中亦常提到這件事。我們可以想象,詩人徘徊月下,流連在山中寺廟的桂樹林中,不時舉頭望月,不時低首看着地面,看看是否真的有桂子從月中落下,散在桂花影裡。悠然向往神話中的世界,是年輕歲月裡的一種浪漫情懷,不在實際去得到桂子,而是在遊賞中自得其樂。這種動作本身充滿着詩意,是一種對美的追尋。山寺尋桂子不一定能尋見,而到江邊看潮頭,則是實實在在地看見了。郡亭,指杭州郡衙内之虛白亭,亦稱虛白堂,位于鳳凰山後。白居易有《郡亭》詩:“況有虛白亭,坐見海門山。”海門,在仁和東北六十五裡,位于兩山之間,浙江潮流到這裡,受到地形的影響,翻湧為波濤,十分壯觀。不像第一首那樣,隻是景色的形容,白居易寫記憶中的這兩種活動,山寺尋桂、郡亭看潮,都是以人觀景的表現,不過兩句亦有所不同。上一句以動觀靜,下一句以靜觀動。而在動靜之間,桂子是從上往下落,尋而未見;潮水是從遠到近來,看則得見;一在高處,一在低處,交錯寫來,變化中有着一種不變的、對美好事物的喜愛心情。“何日更重遊”,什麼時候可以再遊曆一番呢?這裡所指的當然不僅僅是留戀杭州這個地方,而是希望永遠不要失去這種愛美的心。
第一首是江南美麗風景的形容,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第二首有尋與看的動作,寫出了杭州秋夜遊賞的心情。至于第三首,則追憶蘇州往事,着意的是人情的美好: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複相逢。
所謂“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就是一面品嘗美酒,一面觀賞美女雙雙起舞。這裡出現了味覺的意象。通常來說,各種感官中,味覺是最能召喚情緒記憶的。氣味撩起原初的感覺,喚醒當時的記憶,讓你情不自禁,無從設防。“春竹葉”是對“吳酒一杯”的補充說明。“竹葉”,是酒的稱呼,即竹葉青。加一個“春”字,是用以形容春日釀熟之美酒。“醉芙蓉”,是對“吳娃雙舞”的描繪,以“醉”字形容芙蓉,是用更強烈的口吻形容吳地的美女就像醉酒的荷花一般美豔動人。這熱鬧的氛圍,男女互動的快意,在酒醉中激發了更多的濃情蜜意。此情此景,離去之後多年來仍缭繞心頭。“早晚複相逢”,心裡多麼期盼,遲早再回蘇州,遇上這些樂事。
這三首詞,空間上由泛寫江南,到專寫杭州跟蘇州,地點有江水、山寺、郡亭和歌樓酒肆;時間上由春天寫到秋天,最後又寫到了春天,其中包括了白天與晚上的景色;景色有江邊的紅花與水中的綠影,月下尋桂與亭上看潮,有清幽淡雅的景緻,也有男女歌酒的歡樂場景。而各種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的感官意象,更是交相迸發,構成十分立體的記憶圖像。
三首詞寫對江南的追憶,一唱三歎,好像《詩經》的三段組合方式。三首詞各有主題而詞調相同,有着相同的句式與節奏,回環往複,彼此相互呼應,卻又有着逐漸推展、擴散的機制,使得整體的記憶畫面是動态而有層次的,形成一種有機的組合模式。它由不斷回憶導引出的情意,由“能不憶江南”,到“何日更重遊”,到“早晚複相逢”,從江南既然那麼好,因此不得不想念開始,寫到有沒有一天可重遊故地的想望,到最後發出更斷然的口吻說遲早會與江南碰面的,這真實地寫出了殷切期盼回歸舊日美好的渴望心情。
白居易寫這三首詞,究竟出自怎樣的心境呢?白居易年少的時候,中原多難,曾經逃避到江南,流寓蘇杭,後來在唐穆宗長慶二年(822)出任杭州刺史,唐敬宗寶曆元年(825)改任蘇州刺史,所以他說“舊曾谙”,确實是他真正的體驗。任蘇州刺史的第二年秋天,他因為眼睛生病了,無法再處理地方政務,于是回到了洛陽。這個時候他已經五十五歲了,蘇杭美麗的景色在他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記憶。回到洛陽之後,他寫了不少懷念江南的詩篇。今人多以為《憶江南》三首詞是白居易于唐文宗開成三年(838)在洛陽時所作,當時他六十七歲。
年華老去,追憶前事,産生無限的傷感,那是人之常情。唐宋詞中回憶往事的詞,通常都寫得沉痛悲傷。在詞裡越是将歡樂的景物、人事形容得十分美好,相對地就會引發更深切的感受,寫出今日處境之凄涼、年華流逝的悲歎。然而,白居易這三首詞在字面上卻沒有表現出過多負面的情緒。六十七歲的作者,回想從前在江南蘇杭一帶的生活,記憶裡都是當地的景色之美和人情之美。雖然在詞的結尾,作者說出了不能忘懷的心情,不知能否重遊的疑問,期盼早日能重逢的想法,但他卻沒有借此而抒發今日之不堪、年老不中用的慨歎。我們要知道,在作品中寫對過去某地、某事、某人的追憶,很多時候并不是針對真正實際的人事出發,表現為對某地、某事、某人的眷戀,而是借某個地方、某件事情、某個人的消失或離去,反映過去曾經有過的風光歲月、美好年華和夢想。白居易當然也會在今昔對照中感到有些事物已然消逝,引起淡淡哀傷的情緒,不過他的詞不在感歎今日的不好,反而在回憶中重新肯定舊日生活的美好,因此在回憶書寫中樹立了一種典範,賦予懷舊主題正面的意義。
我們讀白居易的三首《憶江南》,看到他如何努力地去發掘記憶中美好的往事,寫來具體、真切、自然而感人,令人讀着也感受到它的美麗與溫馨。因為覺得美好,所以值得回顧。而在回憶舊日美好的過程中,生命自然也顯發出光彩與意義。這是白居易詞帶給我們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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