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塊硯到我手中,緣自我習畫之必需。此硯為端硯,形制普通,正圓形,徑七寸,周圍一圈矮沿,無任何做工,卻制做得十分精整規範。
習畫時使用的第一塊硯台 作者供圖
我于硯,隻講“實用”。此硯正合我用:質地細膩,卻很下墨;研出的墨汁細又濃,以水化開,可分五色。我從老一輩書畫家那裡學得愛惜硯的常識。比如磨過的墨,一定要将墨放在墨床上,不可停放硯上,否則墨會粘結硯面,墨的膠大,粘得很緊,倘若硬去掰墨,就會損傷硯面;再比如每畫過畫,都要清洗硯石,洗淨殘墨。古人把洗硯的池塘,稱做洗硯池。還有許多文人洗硯的佳話傳世。
我這塊看似平常的硯石,每每在洗淨之後,方顯露其本色的非凡。不但黛中含青,綠如深樹,而且石紋全都顯現出來,仿佛一些飄動的牛毛,輕盈優美。一位懂得硯石的客人來訪時見了便說,這硯石出自廣東端州的老坑,從其形制和硯心下凹的情形來判斷,應是晚明之物,這使我對它多了一份愛惜之情。
與翰墨丹青打了一輩子交道,碰到的好硯自然許多。但那些好硯隻是玩物,惟有此硯稱得上我書畫人生的伴侶。半個多世紀裡,它默默地源源不絕地為我提供“生命的原漿”,我視它不隻是一件使用工具了。
然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畫家的畫室發生根本的變化。自從有了墨汁,漸漸替代了磨墨,兩千年來研墨作畫的傳統開始撤出了畫室。硯台從此絕迹于案頭。
我這一代應是最後的研墨作畫的一代。
于是,我的這塊端硯便帶着個人繪畫史的記憶,由原先應用的物件轉變為一種純精神的紀念品,陳列在我畫室一張條案上。這張條案上還有幾塊頗值得玩味的古硯。一是磚硯,磚的一側刻着五個字“升平元年制”,升平是東晉年号,氣質古樸凝重;一是漢瓦硯,上書“永壽嘉福”,鳥蟲篆體,靈動秀異,有一種神妙之感。另兩塊一是唐代簸箕硯,三彩釉;一是宋人的抄手硯,陶制,形制都美。還有一塊長方形紫端小硯,上端鑿一磬狀水槽,刻工精雅。此硯背面保留天然石皮,側面镌刻一行楷體邊款“溫潤而澤,缜密以栗,亦剛亦柔,惟玉比德”,下署“荪湖銘”。我看這塊端硯至遲是明末清初。現在把它們擺放一起,也算是“貫穿”了硯的簡史。
十年前赴皖南,登黃山,在徽州得到一塊虎斑眉紋歙硯的原石,有石皮,一尺多大,重二十餘斤;渾圓厚重,光潤滑滋,十分可愛,虎紋自然而優美,應是世所少見。當地人問我要不要請一名家雕刻,要龍要鳳要雲要水随我挑。我聽了忙搖着雙手說不要。古往今來,多少好硯石叫粗俗的雕刻糟蹋了,還是一任自然為好。(馮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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