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龍門客棧
龍門客棧
流星蝴蝶劍
張徹(右)與狄龍在片場
胡金铨
楚原(中)與爾冬升(右)、姜大衛在片場
張徹、胡金铨、楚原三位大導演,一文一武一奇,曾經開創了香港武俠電影的輝煌。至2022年2月21日楚原病逝,這三位大導演全部離世,一個時代宣告結束。
今年,不僅楚原導演去世,也是張徹導演逝世的20周年、紀錄片《大俠胡金铨》問世。在“武俠片沒落”的哀歎之中,對于三位宗師級導演的懷念之情,就尤為強烈 。6月11日,“胡金铨、張徹、楚原的武俠新世紀”新浪潮論壇舉行,徐克、許鞍華、爾冬升、賈樟柯等“彙聚”線上,與主持人魏君子,一起追憶三位導演,暢聊武俠電影。
徐克、許鞍華、爾冬升、賈樟柯都是武俠迷
每個華語導演心中都有一個武俠夢,徐克、許鞍華、爾冬升、賈樟柯也不例外。徐克在五六歲時看《黃飛鴻》即對武俠電影産生濃厚興趣,他說:“當時的電影人有很多想法,古裝武俠片裡有點穴、輕功等,他們的電影語言很好玩,用一些鏡頭特技來做武俠片的方法,我看着很開心。”
在徐克看來,中國人之所以迷戀武俠,不僅是裡面的俠義精神,還因為武俠文化裡包含了很多中國傳統文化,像醫學、心理學、物理學、風俗、宗教,“所以我們常常去外國念書時都看武俠小說,因為武俠小說給我們很中國的感覺。”
許鞍華透露第一次看武俠電影時的感覺是“驚豔”,因為“可以飛天遁地”,她笑說自己小學時就開始看武俠小說,“那時候看了梁羽生的《白發魔女傳》,非常喜歡,看到報紙上刊登要拍《白發魔女傳》的消息,非常關注誰來出演男女主角,那時看武俠電影和武俠小說,就像小朋友看漫畫,不會理解裡面的藝術性,就是看故事。”
爾冬升19歲時,第一次出演了古龍的影片——《三少爺的劍》,多年之後他擔任導演,重新拍攝了《三少爺的劍》,圓了自己的武俠情結。
賈樟柯更是深受香港武俠電影影響,甚至在大學時還專門做過胡金铨電影研究,在他看來,中國武俠電影或者武俠小說,有一個非常重要也是不容忽視的傳統,“稍微武斷一點說,所有的武俠電影都是政治電影,他們所反映的都是當下的政治現實,這一點應該被我們吸取跟繼承,因為透過武俠的世界,我們所講的義,所講的傳統的倫理,都指向于公平、公正。”
被胡金铨、張徹、楚原作品震撼過很多次
談到香港武俠電影,就不得不提1928年由張石川導演的《火燒紅蓮寺》,盡管它并不是武俠和功夫電影的開山之作,但這部影片帶動了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次武俠電影熱。
在經曆了 《女俠李飛飛》(1925)《火燒紅蓮寺》(1928)等早期武俠片所造就的“萌芽”時代後,50年代以王天林、顧文宗為代表人物,帶來了粵語武俠片興盛期,之後武俠片在跟風爛拍的風潮下陷入陳舊、無新意的低谷。直到邵氏影業簽下張徹、胡金铨、楚原等人,才再度開始新的“武俠”變革。
1967年,電影《獨臂刀》上映,導演張徹在影片中革新性地使用手擡攝像技術,配以淩厲剪輯,呈現出一種明快酣暢的打鬥節奏,《獨臂刀》成為首部突破一百萬元票房大關的港産電影,張徹以赤膊見肉、刀劍見血,開創了一個新的電影武俠時代。《獨臂刀》《刺馬》《大上海1937》等都是其代表之作,而張徹對于香港電影另外一個重大貢獻則是桃李滿天下,包括吳宇森、劉家良、王羽、羅烈、午馬、姜大衛、狄龍、陳觀泰、傅聲、李修賢、郭追、程天賜、錢小豪等,均是鼎鼎大名。
胡金铨的電影号稱“文人武俠”,他将傳統文化的美感與哲思融入其中,追求寫意與極緻美感的攝影構圖、造型,影片講究韻味處處留白,動作設計融入戲曲元素,他的《俠女》(1970)獲得了第28屆戛納電影節的技術大獎。
楚原導演的作品則是以瑰麗濃烈的特色被稱為“奇情武俠片”,他1976年導演的《流星·蝴蝶·劍》是古龍小說首次被改編成電影,從此開啟了古龍作品改編電影的黃金時代,之後又拍攝了《天涯·明月·刀》《三少爺的劍》《楚留香》等,楚原是拍攝古龍作品最多的導演,也被稱為“最懂古龍的導演”。
說起這三位大導,徐克、許鞍華、爾冬升、賈樟柯等幾位功成身就的導演立刻成為“粉絲”,對偶像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徐克表示,他們都被這三位導演震撼過很多次,他們的電影完全改革了自己對電影的觀點,“胡導和張導他們兩個1967年同時推出電影,都是你看了之後永遠能記住的電影,一部是《獨臂刀》,一部是《龍門客棧》。過了九年,出現楚原,他來一個《流星·蝴蝶·劍》,既不是胡金铨文學性的、古典的、帶有很重中國情懷的,也不是張徹的男性粗線條、露出胸膛,白衣服、紅血的。楚原是華麗的,其實拍古龍小說真不容易,他寫作的章法很像新詩,一句一行,對白也很抽象,很難改編成一個觀衆看得下去的電影。可是楚原導演把小說跟内容拍出一個系列,這個系列當時在港台兩地都變成了熱潮。”
徐克感慨說現在觀衆已經很少再有這種震撼的體驗,“隻有特效多少,流量多少,但那時候他們是以電影手法給觀衆體驗完全不同的世界。很多人是被他們影響,對電影産生了強烈興趣,原來電影真的是會改變我們很多人,無論内在的情緒,還是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徐克曾擔心看不懂胡金铨
衆所周知,徐克是胡金铨的粉絲,胡金铨拍了《龍門客棧》,他拍了《新龍門客棧》。徐克回憶說胡金铨的《俠女》上映的時候,他在美國讀書,專門跑到了唐人街去看,“上集完了,等了一個禮拜放下集,分兩個時間看的。”
看了《俠女》後,徐克感覺胡金铨已經不是他熟悉的胡金铨,“導演不是在拍很單純的武俠片,影片包含了他解讀聊齋故事的手法,還加了禅進去,很有靈性,他已經是一個我要重新去了解的導演了,後來知道這個電影在戛納拿了技術大獎,胡金铨導演果然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徐克說每次看胡金铨電影會有壓力,擔心看不懂,浪費了這位大師的心血,“他的電影思維具有哲學性、文學性,他不貴多,但是會精,拍完《龍門客棧》後他去拍《俠女》,隔了兩年。《俠女》已經把武俠電影變成一個精神狀态,講他作為作者本身的心理狀态。”
黑澤明有著名的“等雲來”的故事,徐克則講述了胡金铨一個“等太陽來”的故事:胡金铨在台灣拍攝《龍門客棧》的時候,要爬很久的山,而且很多地方沒有路,“導演身體不好,拿着拐杖走路,後來是被背上去的。我看他坐在山頂的大石頭上,問他在等什麼,他說等太陽。我們那個時候拍電影成本比較低,胡導說等太陽,讓我一下回到電影世界裡很重要的一個追求,那時候的導演有很多自己堅持的原則。”
對于張徹導演,徐克認為他厲害的地方是對不同元素的包裝,“《獨臂刀》不但拍出了陽剛之氣,還有流行文化的元素,音樂和電影整體感覺很年輕化,不是之前電影的老腔調。張徹《獨臂刀》之後導演的電影,把武俠元素又放到時裝片、歌舞片,他把武俠元素變成不同的包裝,将武俠去跟流行文化結合。”
提及楚原導演,徐克評價說他是把武俠片當成文藝片來拍,他笑說:“爾冬升其實是在演文藝片,演一個文藝小生。”
徐克透露自己年輕時也曾想去邵氏公司,為此,他很冒昧地找了李翰祥、張徹和楚原導演,“三人我都不認識,也是借這個名目,跟偶像們見面,他們三人講話都很直率,我問我這樣的新導演去邵氏是否合适,三位導演給了我三個答案,張徹導演說不要急,慢慢來,總有機會。我明白了,他是建議我先在外面打拼一下。楚原說要能面對壓力和吃苦,忍耐堅持下去。楚原導演很友善,他是一個很能夠跟新導演、新人坐在一起的導演,像是家裡的老大,也很幽默。”
許鞍華回憶首次領教大導演的排場
許鞍華導演在香港大學進修文學專業并獲得學位後,赴英國深造,在倫敦電影學院攻讀電影課程。那個時候,胡金铨到英國,在英國廣播公司做事的董橋介紹他跟許鞍華認識,許鞍華成為胡金铨的英文助理。有消息說胡金铨的武俠片《俠女》獲得戛納電影節技術大獎,許鞍華做了《俠女》的英文字幕,許鞍華聽後連說不敢當,她說當時負責英文字幕的是一個著名的漢學家,而自己的工作就是去取英文字幕,然後校對一下。
許鞍華評價說胡金铨是自己所見過的前輩導演裡“最不令我失望的人”,“比如,我見過日本的著名導演今村昌平,因為語言不通,大家就坐在那邊都不說話,光喝咖啡,所以我有點失望。我還見過奧森·威爾遜,我覺得他本人就像是神話裡的人,不太好親近。可是胡金铨導演這個神話裡的人,和他平常生活中的樣子,沒有什麼隔閡。我心中這位偉大的人和偉大的電影工作者是很普通的,心地挺好,也不歧視女人。”
胡金铨導演還曾給許鞍華寫過一封長信,許鞍華保存至今,在信中,胡金铨希望許鞍華能甯靜緻遠。他還對許鞍華說,如果有一天,在外國的影展裡,我們不需要用中國的絲綢、瓷器,或古董來吸引外國人,而是拍一些水準非常好的戲,那樣中國的電影就成功了。
提及和張徹導演的故事,許鞍華笑出了聲。她透露說自己去英國念書以前,曾經想去邵氏做工,就給邵逸夫寫了一封信,附上了自己寫的張徹電影的影評,結果許鞍華被錄用了,讓她來做場記,“後來因為我要寫論文,沒有時間再跑去兼職,所以沒打那份工。也就無緣和張徹導演結識。”
之後許鞍華第一次見到張徹導演已經是1978年,那時,許鞍華在廉政公署工作,她去片場找張徹,要借狄龍拍電視片。“我那時候看到了大導演的排場,我們在片場等了半個小時,張徹導演才坐一輛奔馳來。片場裡張徹的座位後面有一部空調機,前面有一個小茶幾,放了一杯龍井,他的劇本也是攤開的,他一來坐在那邊,所有的人圍上去。我又等了很久,然後去問導演可不可以借人,他搖頭,當然是拒絕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
對于楚原導演,許鞍華講述說,《胡越的故事》1981年上映時,楚原已經是大導演,有一天楚原約許鞍華去吃飯,還給她推薦自己愛吃的燒排骨炒飯,“他非常謙虛地問我介意不介意他拍《胡越的故事》的續集,因為他很喜歡那個戲。我當時不懂版權,我說當然可以。他為此特意請我吃飯,非常客氣,親切得像大哥。晚年之後,我曾經找過他的太太拍戲,他不太願意,我覺得沒有以前那麼親切,好像有點意興闌珊的感覺,可能年紀大了。”
爾冬升贊楚原記憶力好,打麻将記牌厲害
爾冬升可謂楚原導演的“嫡系”,1977年爾冬升參演首部電影《阿Sir毒後老虎槍》後得到楚原的賞識,在電影《白玉老虎》中出演反派唐玉;同年又主演了楚原的武俠電影《三少爺的劍》。爾冬升表示,跟楚原合作自己得益良多,尤其是在他也當導演之後,“我近年來經常跟一些年輕導演合作,我發覺我說的話,一些理論等等,原來是受楚原導演的影響,在他身上學了很多東西。”
楚原技法純屬到什麼程度呢?爾冬升說他最高峰時可以手上同時開五部戲而遊刃有餘, “他借同一個大廳,第一部戲的景拍完之後,他就馬上改,拍第二部戲。他完全可以掌控,頭腦非常清晰。而且他在拍人多大場面的時候,比方說拍《倚天屠龍記》光明頂一戰,攝影棚那時候很小,擠了200人,這麼多不同的演員,他完全能搞定。”
而且,楚原指導演員時非常有耐心,爾冬升也學了一些,“他如果拍一場戲,有些表情演員做不了,他就叫過。我自己也試過,怎麼都演不好,回到家裡想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就說昨天那個鏡頭再來一個吧,就會比前一天效果好。而且他拍新人的時候,他會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拍你,我後來在新演員身上,也用了很多次。”
楚原還有句“名言”,就是“你要記得,你賺到的錢不是你的錢,你存下來的錢才是你的。”爾冬升把這句話放進了他導演的電影《我是路人甲》裡。
生活中的楚原同樣是平易近人,爾冬升說:“他穿得邋邋遢遢,像個道具工人一樣,穿着短褲涼鞋就來了,他也不穿名貴衣服,跟李翰祥、張徹導演完全不一樣,他沒有一個大導演的樣子,而且他能跟年輕人打成一片,這在當時來說是比較少的。當時的大導演對我們年輕演員都是高高在上,很少會和我們一起吃飯吃宵夜,楚原導演會,他是比較開朗的。”
讓爾冬升更佩服的是楚原的記憶力,“我們有段時間在狄龍家打麻将,我一次都沒赢過,他開玩笑說,你打第一張牌我就記住你在打什麼牌,他的記憶力非常好。”
相比之下,爾冬升說張徹導演很威嚴,“不愛開玩笑,他冬天的時候穿着大衣,頭上戴着蘇聯帽,他一來,片場所有人都乖乖的。”
賈樟柯電影受武俠片影響大
70後賈樟柯是在錄像廳看錄像帶長大的一代,他說自己從初一到高三,看了大量胡金铨和張徹,以及少量楚原導演的作品。而他對三個導演作品的認識,也随着自己的成熟,呈現出不同時段的體會。
賈樟柯坦承,初中時剛看到這類電影,對于經曆了社會特殊時期,知識貧乏的年輕人來說,胡金铨、張徹的作品給他非常巨大的知識補充,“因為他們拍了很多明清時期的古裝武俠片,比如說看胡金铨導演的作品,我覺得他電影裡面除了俠義世界外,還有宮廷鬥争、政治哲學和佛學,這些對于14、15歲的我來說,簡直是打開了一重洞天,給我補充了很多古代知識。”
上大學後,賈樟柯專門做了胡金铨導演作品的研究,認真地記了大量筆記,他說那時候自己被胡金铨電影中的遊走時空性吸引。他發現胡金铨作品的開頭都是名山大川,俠客在奇山峻嶺中遊走。賈樟柯不知這是否與胡金铨内心的渴望有關,“因為他當時在香港,但他想象的一定是整個祖國的大好河山,礙于當時的現實環境,他沒有辦法實地取景,于是隻能在心裡想象,在影片中呈現祖國河山。”
此外,這種時空的遊走,讓賈樟柯對“遊”有了新的理解,“我們總說遊俠,俠客最主要的動作就是闖江湖,闖江湖就要穿洲過省,是移動的,遊走的。而事實上,這些遊俠故事背後的社會,是人被固定在土地上的農耕生活。所以,俠是我們的祖先,在農耕社會中想象出來的叛逆人設,這些人可以流動,而在遊曆中,就形成了江湖的兇險,叙事的動力線就出來了。我們的讀者都是農業社會的人,讀到這些人的故事就特别來勁,特别興奮,再加上這些俠客有超能力,能飛檐走壁,形成了我們的想象。”
而在自己開始從事電影創作後,賈樟柯說自己潛移默化地借鑒了武俠片,雖然他并沒有拍過真正的武俠片,但是一些電影都是武俠片的設置,像《三峽好人》就是一男一女走江湖,從山西到三峽,“他們的遊走是尋找,解決愛的問題,背後有武俠片影響,有的作品甚至在造型上都是直接緻敬胡金铨的《俠女》。”
賈樟柯還透露,已經傳說了多年要拍攝的武俠片《在清朝》還在籌備中,“我一定會拍出來。”
文/本報記者 張嘉 供圖/新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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