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法國官方發起的一項風景攝影公共委托創作項目,尋求突破歐洲風景藝術中的審美傳統,書寫了法國風景攝影曆史上重要的一頁。同時,也引起了法國社會對風景變遷的關注以及學界對此的研究,讓人們認識到風景作為自然和文化遺産的價值。
談到法國的風景,你的腦中會浮現起什麼樣的畫面?巴黎埃菲爾鐵塔下寬闊、馥郁的林蔭大道?甯靜緻遠的田園牧歌?夕陽時分的大教堂?還是梵高筆下法國南部律動的星空? 法國國家圖書館正在舉辦的“法國風景:1984年-2017年的攝影曆險”展覽向我們呈現了三十多年來攝影師鏡頭中變化、多元的法國。
1984年,法國國土規劃與地區發展委員會(DATAR)發起了一項非典型的風景攝影公共委托創作項目,希望通過風景攝影來引起人們對法國不同地區的生活環境和發展現狀的關注。自1981年法國左翼政黨社會黨上台到1989年柏林牆倒塌期間,法國的創作環境進入了一個勇于革新、開放、樂觀的年代。法國在經曆了二戰後經濟發展黃金三十年(1945-1975)後,其自然和城市環境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Datar風景攝影項目持續了四年時間,邀請了二十九位法國國内外的攝影師共同參與,由此開啟一種藝術家個體與政府部門的新型模式合作:藝術家們在此期間既擁有政府的資金支持,又保有創作的自由;他們坦誠地表現切身體驗到的當代法國風景,尋求突破歐洲風景藝術中的審美傳統以及法國當時主流的職業攝影模式,書寫了法國風景攝影曆史上重要的一頁。同時,Datar的攝影作品在八十年代也引起了法國社會對風景變遷的關注以及學界對此的研究,啟發了九十年代起許多機構與個人風景攝影的實踐。法國在1993年頒布了《風景法》 (Loi Paysage),并且在2000年簽署了歐洲委員會的風景協定(European Landscape Convention)。人們開始認識到風景作為自然和文化遺産的價值、建立起保護、規劃風景的意識和措施。
加布裡爾·巴斯裡克(Gabriele Basilico),Datar攝影項目,法國北部加萊地區,1984-1985
©BASILICO/GALERIE ANNE BARAULT
迪博·歸賽(Thibaut Cuisset,1958-2017),《法國鄉村》系列,La Margeride,Lozère,2010
© Thibaut Cuisset
羅航·科楠塔勒(Laurent Kronental) 《未來的回憶》,巴黎郊區 Noisy-le-Grand,2014
© Laurent Kronental法國國家圖書館版畫和攝影部收藏
“法國風景:1984年-2017年的攝影曆險”展覽中一百六十位攝影師拍攝的總共一千多張照片即向我們展示了1984年以來,風景在法國新穎表現形式以及逐漸具有的獨立的審美價值。攝影師們捕捉到風景中客觀存在的現象,例如自然環境和生态的改變、擴張的郊區面貌、城市化和全球化的痕迹、荒漠化的鄉村景象等,并對此進行主觀的提煉和風格化的處理。他們對風景的審美由唯美、和諧變得充滿張力和矛盾;永恒、凝固的風景顯示出其不斷變遷的現實;過去主要由宗教和文化塑造的自然風景如今更多被經濟、政治、社會現實所改造;并且,十九世紀末普遍作為國家領土象征的風景圖像如今讓位于藝術家個體具體、日常的主觀體驗。
如何平衡政府的公共委托創作要求和攝影師個體的藝術追求?如何打破對風景程式化的審美表達,展現變遷風景中不同的維度和風格?記者乘此機會和弗朗斯瓦·赫斯(François Hers)——Datar攝影項目的主要發起人和策劃者,做了一番對話 。
François Hers,Datar攝影項目,法國布列塔尼大區、香槟大區等, 1985
© François Hers
法國國土規劃與地區發展委員會風景攝影公共委托創作項目部分攝影師合影,巴黎,1984
弗朗斯瓦·赫斯先生,您在八十年代的時候為什麼會發起DATAR風景攝影項目?
弗朗斯瓦·赫斯:我當時從事新聞報道的攝影記者工作,不過也一直把攝影當做藝術創作。我在1983年認識了貝爾納·納塔結特(Bernard Natarjet),他當時是法國國土規劃與地區發展委員會 (Datar)的資金負責人。這是一個由第一任總統戴高樂創立的一個特殊的政府部門,目标是把法國的文化和經濟資源從巴黎分散到全國各地,落實“去中心化”的政策。他們主要負責國土的規劃和地區的發展,比如建工業園區、修高速公路、或幫助當時經濟貧困的布列塔尼大區發展農業等。
在戴高樂政府成立二十周年的時候(1978年),這個政府部門計劃做一個文化項目,于是找到了我。當時我覺得,當代的空間給我們帶來一種不适感,因為,在八十年代,傳統的(法國自然的)空間裡起到定位功能的東西都逐漸消失了:比如城牆、教堂、自然的色彩,這些東西能讓我們在風景中散步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哪。然而如今我們去法國的郊區,如果沒有地圖,很容易迷失 。現在郊區的空間與過去完全不同了,而且一直在更新 。有一些地産商重新開發了鄉村,人們也喜歡翻新小教堂。在風景中,其實含有一種人們對傳統空間關系的懷舊。我希望藝術家們創造出可以體現人與當代空間之間新關系的形式。
加布裡爾·巴斯裡克(Gabriele Basilico,1944-2013),Datar攝影項目,
法國北部加萊地區,1984
©BASILICO/ Bnf法國國家圖書館版畫和攝影部收藏
您怎樣策劃和統籌獨立攝影師們與政府合作,又怎樣邀請攝影師通過攝影來更新對法國風景的表現的呢?
弗朗斯瓦·赫斯:我向貝爾納·納塔結特提議以委托創作的協議形式,邀請藝術家創作相關的作品。我在法國國土規劃與地區發展委員會和藝術家之間擔任協調和制作的工作。在此之前,我們關于這個項目讨論了三個月,寫了項目的方案。我當時思考了很多為什麼這個項目對攝影史和藝術史有意義,我們需要如何去做。六個月以後,他同意做這個項目。當時法國的攝影界是新聞圖片社的天下,世界上最大的新聞圖片社都是在法國建立的,比如伽瑪圖片社(Gamma)、馬格南圖片社(Magnum Photos)、西格瑪圖片社(Sygma),希帕圖片社(Sipa Press)等。 而我想走出法國職業攝影的模式,把它帶入國際化的舞台。我還考慮了文化産權和資金方面的問題, 給攝影師們制定一個創作的協議,然後申請了一百萬歐元的預算。
在找攝影師的時候我遇到很多困難。當時在法國,攝影師們都在做職業性質的攝影工作,很少有攝影師把自己當做藝術家。他們問我你需要我做什麼?我告訴他們:不是我需要什麼。你們是藝術家,你們知道怎麼做。我不把他們當作職業攝影師,我把他們當作藝術家。1983年的時候,德國也許會有個别把自己當作藝術家的攝影師,在美國已經有了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等藝術攝影師的傳統。而在法國,攝影師們更多地受到了新浪潮電影的影響,更情願把自己當成作者。我想讓攝影師們告訴我他們各自如何以新的視角去看待我們,他們如何體會風景。我強迫他們在當地住上三個月。他們的所有食宿由我承擔。
皮埃爾·德·夫諾(Pierre de Fenoy,1945-1987),Datar攝影項目,法國南部塔恩省,1985
©Pierre de Fenoy/ Bnf法國國家圖書館版畫和攝影部收藏
Datar項目的攝影師為此做了一些研究調查。比如他們問農民是怎樣看待風景的,請他們畫出他們眼中的風景。他們畫的風景裡沒有農場附近的工廠,而是他們父輩的風景,他們兒時看過的風景。他們畫的是一個文化概念上的風景。對他們來說,八十年代的風景是一個工作和學習的地方,風景已經失去了與文化的聯系。他們并不會畫現實的風景中許多很顯眼的東西。這點很有趣。比如,他們會展現有教堂或有城堡的風景,但是城堡下面的廉租房,他們卻看不到。我曾經也體驗過這個。我曾經為《解放報》攝影,在六周時間内我每天拍一張巴黎的照片,一共拍了2000張。我很驚訝的是每一天我都看到了一個新的巴黎。因為人們其實看不到新的巴黎了。其實,法國在八十年代時已經很少有表現風景了。在老的火車車廂裡可以看到一些18 x 24厘米的風景老照片。而電影裡、繪畫裡、照片裡都沒有。
弗朗斯瓦·赫斯(François Hers,1943),法國巴黎,1985
© François Hers
這是Datar的風景攝影項目在當時引起了很大反響的原因。這個項目本來就很難。有一些攝影師很生氣地回到巴黎問我“讓我們重新定義風景,這是什麼鬼?”還好我在這個項目裡有很大的自由度。項目的資金負責人貝爾納·納塔結特一開始也很擔心,他去和藝術家們溝通。我希望藝術家們可以在風景中大膽嘗試他們想做的,盡量地去體驗。如果拍出一些對風景的刻闆印象的話,我甯願他們把這些都扔到垃圾桶裡。我請攝影師們選擇他們想體驗的地方、拍攝的方式、器材、膠片、色彩等等。所有都他們自己來決定。比如,雷蒙·德巴東(Raymond Depardon)想回到他兒時的農場去拍攝。
雷蒙·德巴東 (Raymond Depardon,1942), DATAR攝影項目,《Garet農場》系列,1984
法國羅納阿爾卑斯省,Villefranche-sur-Saône地區,
© Raymond Depardon /Magnum Photos
雷蒙·德巴東 (Raymond Depardon,1942),DATAR攝影項目,《Garet農場》系列,1984
那您給攝影師們的規定是什麼?如何把個人的藝術表達與政府的委托創作結合起來?
弗朗斯瓦·赫斯:去體驗風景,自由地表現風景。我讓攝影師不要拍别人之前拍過的照片,嘗試尋找風景中最根本的體驗。你在風景中記住了什麼?有的人對社交的空間感興趣,有的人對辦公大樓感興趣。這由每個藝術家自己決定。這些要求也不是強制性的。這些藝術家之所以接受了,是因為他們在其中找到了個人的興趣。他們每個人都擁有完全的創作自由。他們可以去做他們想做的,也可以回來,把做的都扔了。我們甯願這樣也不要拿出糟糕的作品。
這個項目持續了四年。 當時的電視和報紙都對此進行了報道。後來他們堅持要我們做一個展覽,于是我們在巴黎的東京宮當代美術館做了一個正在進行的項目的展覽。
這些攝影師的作品其實對社會提出了一個真正的問題,就是人與空間的關系,這也是大家一直在讨論的問題。這在八十年代甚至引起了一些法國地理學家和哲學家的讨論:風景本身并不存在,它通過人的視角和表現而存在。這個攝影項目在攝影史和對風景表現的曆史上都寫下了一筆。
在拍攝期間,法國攝影師和美國攝影師之間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讨論。比如法國攝影師認為美國攝影師要拍攝風景會相對容易。因為法國攝影師不得不面對他們文化中表現風景的傳統。歐洲的風景每一塊幾乎都是人工的,且都經過了一千多年人工的改造。而美國藝術家則需要去挖掘未開發的土地。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文化沖擊。
劉易斯·巴爾茲(Lewis Baltz,1945-2014), Datar攝影項目, 法國羅納河口省 Fos-sur-mer地區, 1985
© Lewis Baltz /Bnf法國國家圖書館版畫和攝影部收藏
您談到一種對過去的空間的懷舊,在表現風景時是否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弗朗斯瓦·赫斯:八十年代的攝影愛好者們并不拍風景。他們會拍家庭合照和曆史建築。在法國,十九世紀的時候有一些旅行風景攝影,塞尚之後一直到八十年代的Datar風景攝影項目,人們很少拍攝風景了。
在西方,文藝複興後人們開始與世界嘗試建立一種有距離的、考證性的關系,而不再是交融的、宗教性的關系。我們與空間之間的關系主要由理性來主導。我們把地球的一部分當作對象來研究。它在那,而我在這。這也許就是與中國和日本對風景的表現不同的地方。你們是風景中的一部分,而我們不是。這種考證的距離與個體性有關。我如何為我自己存在?作為一個人存在?作為一個個體存在?從文藝複興起,每個藝術家都應該是獨特的,每個藝術家都要展示他或她是怎樣看這世界的。這種個體性帶來了我所稱的“形式的解放”,即感知世界的形式。所有象征性的表現形式都應該從已有的創作中解放出來。十九世紀時,個體已經處于政治計劃的中心,藝術家得獨自從程式中走出來。新浪潮的電影、話劇、音樂,所有的藝術都擺脫了程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個體的興趣更是成為了一種神聖的東西。
藝術家需要自己尋找創作的原因,沒有别人再給它創作的原因了。政治和宗教的權威沒有了,沒有人叫他們去表現什麼。因此藝術家需要告訴我們為什麼你要做藝術。社會對個人私密的需求其實是很歡迎的,因為個體的需求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正當的。孤獨也是重要的,正是它讓我們可以突破固定的模式。一個非常融入社會的中産也許不會把它“房子拆了”。(在法語中也表達“突破程式”的意思)。
約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 (1938),Datar攝影項目,法國巴黎14區蒙巴納斯,1986
© Josef Koudelka /Magnum Photos
約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1938), Datar攝影項目,法國北部洛琳地區,1986
© Josef Koudelka /Magnum Photos
對您來說,這個Datar風景攝影項目的目标是什麼?是否也是為了通過攝影記錄風景呢?
弗朗斯瓦·赫斯:說“記錄風景”為我們做了一個“掩飾” 。這個項目花了政府不少錢,至少有幾百萬歐元。對官方,我們說我們在為風景做記錄、做檔案。
其實Datar風景攝影項目的目标是創新,所有參與的人都追求創新,在所有的方面創新。藝術家們也為這個項目感到驕傲。
索菲·李斯特于貝爾(Sophie Ristelhueber),DATAR攝影項目,《藝術品與山景》系列,1986,法國阿爾普斯普羅旺斯地區
© Sophie Ristelhueber, ADAGP /Bnf法國國家圖書館版畫和攝影部收藏
在法國的自然風景經曆了工業化城市化和商業化之後,這個項目是否也想通過攝影來表現當代的風景的吸引力呢?
弗朗斯瓦·赫斯:法國國土規劃與地區發展委員會想要一個标志性的項目。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完美地完成了任務。項目的宣傳非常成功。藝術家們也很高興,他們覺得他們拍到的東西非常有意思,因為這是他們之前在風景裡看不到,他們之前并沒有思考過風景中的文化維度。
這個攝影項目裡還表現了一些非典型的“風景”,比如商場、工地,甚至汽車。我們要的是真實的風景,絕對不是在尋找好萊塢電影裡的美景 。我們生活中真實的風景就是這些,是郊區、是高速公路。我們可以拍出明信片裡美麗的風景。但這一代的攝影師想坦白地表現他們看到的風景。來自美國得克薩斯的攝影師對我說他所感興趣的風景是蔬果園。我并不會告訴攝影師要做什麼。攝影師要自己去看,攝影師自己看到的才是我們感興趣的。
阿樂貝· 喬丹(Albert Giordan,1943), DATAR攝影項目,《商業空間》系列,合成圖片,1984,法國南部-比利牛斯大區
© Albert Giordan / Bnf法國國家圖書館版畫和攝影部收藏
多米尼克· 奧巴莎(Dominique Auerbacher), DATAR攝影項目,《公共場所》系列,1985
© Dominique Auerbacher
你們想要盡可能全面地表現法國的風景嗎?
弗朗斯瓦·赫斯:沒有。
蘇珊·拉封(Suzanne Lafont, 1949) ,DATAR攝影項目,法國吉倫特省奧登省,賽特區域,1986
© Suzanne Lafont /Bnf法國國家圖書館版畫和攝影部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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