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修建
來源:《品讀》2020年第9期
初秋時節,我回到東北平原上那個偏遠的小山村。在物與人均皆非的故鄉,遇見了這幾年靠培育樹苗生活的陳伯,他指着一批即将被移植到城市裡的樹苗,傷感道:
“村裡人越來越少了,像一棵棵樹,陸陸續續地進城紮根了,再也不回來了。”
一語驚心。的确,在城市裡忙忙碌碌,偶爾回故鄉看看,有時竟成了一種奢望。
趙雲義是村子裡第二個考上大學的,畢業後分到縣财政局,沒幹兩年,他竟辭去工作,到了省城一家建築公司。折騰了8 年後,他擁有了自己的房地産公司,把房子蓋到了黃浦江邊,公司也搬遷到了上海。
那天,去上海開一個學術會議,他得知消息,特意打電話約我見一面。
雖說已有15年未見,但他的握手還那麼有力,說話還是大嗓門。聊起小時候我倆一起上樹掏鳥窩、下河捉魚,很多細節,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再一次提起,全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我,曾是他當年奮力追趕的目标。他說,父親曾經常敲打他:“你要是也能考上大學,就是砸鍋賣鐵,我也供你讀書。”
他兄弟姊妹多,那會兒家裡條件差,我把上高中的課外書送他幾本,就能把他樂開花。他念念不忘地說,自己能考上大學,也得感謝我呢。
我問他,當年扔掉财政局的“金飯碗”是否猶豫過,他說當然猶豫過了,親朋好友全阻攔。可是,不甘心一輩子窩在那個小縣城裡,他想到更大的世界闖蕩一番。
他辭去公職後去建築工地當一個小工長,被父親罵了兩年,說他純粹是瞎折騰。他說,從那個小山村裡考出來,不也是一種折騰嗎?要折騰就往大處折騰。如今,他的兒子正在國外讀研究生,将來能否回國工作也不好說呢。
再聊到我這些年的經曆:大學畢業後先是被分到一個林區小鎮,後來在一個三線城市工作了8年,再後來被調到哈爾濱的一所大學當了老師……我們都“折騰”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們慨歎,一批一批的人徹底離開了鄉村,已經把根紮進了城市。我們的後代是再也回不到春播秋收的農村了。
隻是,我們偶爾還會想起故鄉,想起故鄉的山山水水,以及童年的一些快樂或苦澀的往事。
李曉春是我老家的鄰居,20世紀90年代中期她考上了哈爾濱師範大學英語專業。畢業後她留在了哈爾濱,愛人是同校中文系的才子,也來自于農村。
既是校友、老鄉,且同為老師,還都喜歡文學,我們的聯系就多起來。李曉春熱情好客,每逢家鄉來人,她總會跑前跑後,張羅飯局、安排住宿、做導遊兼購物參謀。受她的感染,每每有老鄉聚會,我也盡量到場,努力盡地主之誼。
前些年,一些名校的好老師被文化培訓學校争着聘請。李曉春的課講得好,名氣越來越大,她的輔導班經常爆滿,有時插班也要找熟人“走後門”。
後來,不允許在職教師參與課外輔導了,她也沒有什麼失落——學校的教學工作依舊認真,成果也越來越豐碩。她愛人也在業餘時間安心創作,出版了兩本頗受讀者喜愛的散文集。兩人還把彼此的父母都接到省城,給他們在一個小區分别買了房子,周末一家人聚到一起,其樂融融。
李曉春跟我說,她8年沒回過老家了。現在也不想回去了,因為熟悉的人大多不在了。親戚們坐到一起,也找不到交流的話題,那種說不出的“隔膜”,讓她莫名傷感。這一點,她愛人比她的感受更深。
那天,我正在馬路邊等信号燈,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我,是一位快遞小哥。見我一臉驚訝,他趕緊自我介紹:他叫魏春喜,來自我的老家,是魏大個子的孫子。
魏大個子,當年是村裡最能幹的“莊稼把式”,各種農活都很出色,父親沒少贊歎過他。沒想到,他孫子這麼大了,兩年前就來省城闖蕩了。
我關切地問春喜,工作怎麼樣?生活怎麼樣?
他說,比在老家好多了,現在種地不賺錢,村裡年輕人幾乎都出來打工了。他此前在一個小城裡打過工,活兒不多,收入也不高。來省城打工的人雖然多,但機會也更多,收入相對穩定。像他這樣勉強讀完初中的人,隻能幹一些苦活兒累活兒。他偶爾也後悔當年沒好好讀書,但馬上就安慰自己:幹啥都得吃苦,送快遞也能賺錢養家。他挺知足的,每個月都能往家裡郵錢。
他說:“就算是我這輩子不能在城市裡落戶,我也得好好打拼,讓我兒子将來住到城市裡。”
“就那麼渴望離開老家?”我原以為,像他這樣的“城市候鳥”,在城市和鄉村間來來去去,年複一年,根始終還在鄉下。沒料到,他不甘心這樣漂泊,也是想在城市裡紮下根。
後來,去了春喜位于城鄉接合部的租住屋,見到一大群跟他一樣的打工者,聽他們講述了一個個或艱辛或快樂的打工故事,也從他們的眼神和語氣裡讀到了既想融入城市又難融入城市的隐忍、希望、焦慮和茫然……
一個周末,春喜給我打電話求援:老家來城裡打工的老肖和老耿,幹了大半年的活兒,卻沒拿到一分工錢。領着他倆幹活的小包工頭也被騙了,那個欠下巨額工程款的承包商,資金鍊斷掉了,正焦頭爛額。
遇到這樣頭疼的事,他們一時手足無措,突然想到我,覺得我在城市裡認識的人多一些,或許可以幫他們想想辦法。要不然,拿不到工錢,不知該怎麼回家過年。
我時常在新聞資訊上看到欠薪、讨薪的事情,但沒想到在某一天,我家鄉的人會請我這一介書生出面,幫助他們讨要工錢。
雖然自己位卑言輕,但一想到家鄉人殷殷期盼的眼神,便不能有絲毫退避。我打市長熱線,找勞動仲裁部門工作的校友,找媒體工作的同學……能想到的部門和人,都去找了。忙碌了半個多月,在各方面的齊心努力下,總算是幫助老肖和老耿拿到了工錢。
到火車站為他們送行時,看到兩位年過六旬、白發叢生的家鄉人——他們本該在家中安享晚年、卻不得不為一份溫飽的生活,外出吃苦受累,突然間心裡湧起陣陣的酸楚。
我知道,他們隻是某些城市裡的過客,故鄉那塊貧瘠的土地才是他們永遠的家。
陳伯說,家鄉不少人念叨我的好,尤其是老肖和老耿,說我不但幫他們要回了工錢,還請他們吃一輩子沒吃過的西餐。“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心地善良,不忘本。”
我慚愧道:“我不過是做了一點點力所能及的小事。”
陳伯慨歎:那麼多樹移植到城市裡了,總有一些樹會朝着家鄉的方向望上一望。他說,我就是其中的一棵。
而我想說,每一棵進入城市裡的樹,其實都記得自己的來路。即使在城市裡紮下了根,再也無法回到遙遠的鄉村,也會如一位作家所言:故鄉永在,無論你走了多遠,走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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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題:《那些移進城市裡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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