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登樓》詩曰: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前幾日,有朋友說高中會考考了杜甫的詩歌《登樓》,希望“詩不可說”專欄說說這首詩。
這首《登樓》是杜甫的律詩代表作之一,曆來深受推崇。清代沈德潛《唐詩别裁》甚至認為,這首詩“氣象雄偉,籠蓋宇宙,此杜詩之最上者。”而北宋葉夢得《石林詩話》首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一聯難得,“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
對于這首杜詩名作,我們還可以從三個方面加深理解。
圖片來源:荊州發布
一、杜甫的“登樓”歌詠遠承王粲《登樓賦》
漢末王粲,字仲宣,“建安七子”之一,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篇》贊曰:“摘其詩賦,其七子之冠冕乎!”王粲曾避難荊州,依附刺史劉表十五年而未受重用,其傳世名篇《登樓賦》即作于此間。王粲《登樓賦》雲: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臯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丘。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欤之歎音。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風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阒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于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怅盤桓以反側。
圖片來源:湖北省人民政府網
這是“遭亂流寓,自傷情多”之作,登樓四望,觀覽山河,壯美異常,但“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懷土”思鄉,内心悲切。又兼之思慕“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懷才不遇,“匏瓜徒懸”,慷慨“凄怆”。朱熹《楚辭後語》認為王粲《登樓賦》是當時賦作的頂峰,“猶過曹植、潘嶽、陸機愁詠、閑居、懷舊衆作,蓋魏之賦極此矣。”人是“七子冠冕”,賦稱“魏賦之極”,王粲《登樓賦》這一“登樓”主題的開創之作影響深遠。
杜甫遭受安史之亂後,流落遷徙,“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迹五首》其一)”,慨歎“去國哀王粲”(《久客》),身世際遇、情感抒寫與王粲産生了強烈共鳴。杜甫此後詩作有《贈王二十四侍禦契四十韻》《西閣二首》其一等十餘首直接明寫“王粲”與王粲的字“仲宣”,對于王粲的追慕有欲化身王粲再世的感覺。杜甫另還有《春日梓州登樓二首》《暮登四安寺城樓寄裴十迪》《白帝城樓》等十餘首詩歌寫“登樓”題材,同樣抒發羁旅窮愁、思鄉念舊、家國情懷,沉痛悲涼,可謂與王粲《登樓賦》遙相呼應。
二、“傷客心”是用意頗深的用典
杜甫《登樓》詩首句“花近高樓傷客心”,課堂上老師大都會講到這是“以樂景寫哀情”,并會舉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的相近例子。但《春望》裡的“驚心”、傷心并不是“傷客心”,“客”字表明,“傷客心”還不僅僅隻是“傷心”而已,應該是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情景,應該有着更為深切的悲涼。而敏感、敏銳的文人自有書寫傳統,杜甫《登樓》“傷客心”之語是有來曆的,出自晉代陸機《悲哉行》:
遊客芳春林,春芳傷客心。和風飛清響,鮮雲垂薄陰。
蕙草饒淑氣,時鳥多好音。翩翩鳴鸠羽,喈喈倉庚音。
幽蘭盈通谷,長莠被高岑。
女蘿亦有托,蔓葛亦有尋。傷哉客遊士,憂思一何深。
目感随氣草,耳悲詠時禽。寤寐多遠念,緬然若飛沈。
原托歸風響,寄言遺所欽。
圖片來源:成都發布
這是一首樂府詩。“春芳傷客心”自然也是“以樂景寫哀情”,“春芳”即春花,而杜甫“花近高樓”之“花”也是春花。陸機《悲哉行》可分為兩個部分,前十句鋪寫美好景色,後十句抒發憂傷感情。而結語說“寄言遺所欽”,此則是标識詩作或有投贈親友的社交功能。
《樂府解題》曰:“陸機雲:‘遊客芳春林。’謝惠連雲:‘羁人感淑節。’皆言客遊感物憂思而作也。”這裡所解說的“客遊”和“憂思”,其實質則正是“傷客心”。陸機《悲哉行》還強化主題說,“傷哉客遊士,憂思一何深”。而謝惠連的同題樂府詩作裡也有“睹實情有悲,瞻華意無悅”的句子,其中的“華”即“花”,詩句寫春花燦爛,春光美好,卻憂思悲傷。
王維也曾寫過“傷客心”,其《榆林郡歌》雲:“山頭松柏林,山下泉聲傷客心。千裡萬裡春草色,黃河東流流不息。黃龍戍上遊俠兒,愁逢漢使不相識。”王維詩裡,雖然“傷客心”的是“泉聲”,但緊接着描寫的是“千裡萬裡春草色”,也即“春色傷客心”,與陸機《悲哉行》的表達仍是一緻的。然而從用“語典”的貼切程度考察,當然是杜甫《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更勝一籌。
圖片來源:成都發布
三、《梁甫吟》的歌詠或有對嚴武贊頌期許的意味
有一些解說認為,杜甫《登樓》詩尾聯“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是在詠古諷今,以亡國之君蜀漢後主劉禅來比拟諷刺重用宦官程元振、魚朝恩的當朝天子唐代宗李豫,這于詩意大不安。因為本詩前面就有“北極朝廷終不改”的堅信表達,雖有“萬方多難”和“西山寇盜”,但杜甫認為這與天下歸心的磅礴力量相比完全沒有什麼,是絕對不會對“北極朝廷”構成緻命威脅的,他的認知裡不可能有大唐會亡國的念頭閃現。更何況杜甫是何等樣人物,詩禮奉儒,溫柔敦厚,忠心耿耿,即便親身有着從接近帝王的“左拾遺”位置上被放逐的經曆,但他何曾有一語譏諷過天子,他更不會、絕不會以亡國昏君來比拟當朝天子!
而“日暮聊為梁甫吟”一語,《三國志·諸葛亮傳》有曰:“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據說,《梁甫吟》是諸葛亮遇劉備前喜歡反複誦讀的樂府詩篇。由此,杜甫這樣寫,也被認為杜甫很有以諸葛亮自比的意思,但這種理解恐非杜甫本意。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詠懷古迹五首》其五)杜甫入蜀後寫有關于諸葛亮的詩歌至少有五首之多,然而均無自比諸葛亮的意味,杜甫對諸葛亮是極為仰慕的,但又情感上因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蜀相》)而喟歎不已。
圖片來源:成都發布
而如果說杜甫用諸葛亮“好為《梁甫吟》”的典故不是自比諸葛亮,那他是用以歌頌誰呢?杜甫提到《梁甫吟》,最大的可能是對嚴武的贊頌期許。也就是說,杜甫《登樓》詩或許也具有交際的現實功用,陸機《悲哉行》有“寄言遺所欽”的話,是表示要把這首詩寄贈給自己所欽佩的人。而推測下來,杜甫《登樓》詩最大的可能是寫給好友兼長官嚴武的,杜甫創作時心理期待的閱讀對象就是嚴武。
嚴武出身名門,其父是大唐中書侍郎嚴挺之,為當時名相。嚴武是杜甫的知遇恩人,杜甫被後世稱為“杜工部”,就是因為他作為嚴武的幕僚,嚴武為之上書,使杜甫得到朝廷正式任命為“檢校工部員外郎”。而嚴武在唐代宗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奉诏回京,入為太子賓客,遷京兆尹兼禦史大夫。奉送嚴武入京時,杜甫寫有詩作《送嚴侍郎到綿州同登杜使君江樓宴》,詩有“歸朝送使節,落景惜登臨”之語,又雲:“窮途衰謝意,苦調短長吟”。對于嚴武離開,杜甫深情滿滿但又深感冷落,對未來很是憂慮。
而之後的唐代宗廣德二年(公元764年)嚴武再為成都尹、劍南節度使,第三次入蜀,而杜甫這首著名的《登樓》詩正作于此際。遭經離亂困頓,原本打算離開蜀地的杜甫聽聞嚴武要歸來,旋即回到成都——杜甫自然欣喜主政一方的朋友再度歸來,而且還對于嚴武平息幹戈,治理川蜀,造福百姓充滿期待——“萬方多難”和“西山寇盜”也必将煙消雲散、灰飛煙滅!
成都武侯祠諸葛亮殿 來源:文旅成都
因此,“可憐後主還祠廟”是說川蜀大地民心赤誠,蜀漢的祠廟仍在,老百姓對王朝一心擁護,融通詩意理解,這民心最大,是“北極朝廷終不改”的終極保障。而“日暮聊為梁甫吟”,是期待如同諸葛亮那樣的賢相廓清戰亂,還川蜀百姓一個安居樂業的歲月靜好,乃至給大唐王朝一個更為美好的未來。
一千個讀者至少會有一千個杜甫啊。雖然對于詩歌的理解可以千差萬别,但杜甫《登樓》詩登高臨遠,遊目騁懷,憂國憂民,确屬“聲宏勢闊,自然傑作”!
(撰文:孫秀華)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